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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有辛在,她根本无法战斗。是因为辛以她为依靠──她才能故作坚强。 她希望能成为辛的依靠。 蕾娜到现在才发现,辛求她不要留下他一个人,她却依赖起了自己扮演的这个角色。依赖起支持他,或是引导他的……自以为是圣女的角色。 因为自己只剩下这些了。只剩下与辛并肩奋战的骄傲,以及在辛身旁支持他的职责。一旦失去这些──假如辛离开了她,她将再也无法前进。 而到时候,自己不会有资格再次哀求辛不要留下她一个人。 只要蕾娜还在,机动打击群就会是「共和国先进且人道的防卫系统」的体现者。在阵亡者为零的第八十六区战场上,共和国人全都不用上战场──他们将永远是补强此种幻想的存在。 这种幻想对于开始迈步前进的辛而言,说不定甚至会成为枷锁。 所以蕾娜不能依赖他。 蕾娜不想成为他的伤痛──他的重担。 因为我…… 是共和国的──白猪。 第七卷 Mist 第三章 灰雾之蓝 「──咦,原来还有女生啊?」 此时正在进行「破坏神」的新装备「狂怒戎兵」的最终测试。可蕾娜完成今天的第一张项目清单正在喘口气时,听到货柜后方传来这句话,转去看看。 自从「无情女王」──瑟琳.比尔肯鲍姆终于回应了辛的呼唤后,辛大部分时间都忙于她的审讯工作。因为瑟琳表示只愿意跟辛说话,其他人一概不理。 结果辛忙到无暇进行「狂怒戎兵」的测试,由莱登与赛欧、可蕾娜与安琪代为负责此事。 那些没发现可蕾娜已经转过头来,正在聊天的人似乎是盟约同盟的军人。那群人穿著深枯叶色的军服,大约一半是金发或碧眼的青系种血统。她无意间想到,戴亚也跟他们一样。
「好可爱喔。是说原来年纪还那么小啊。」 「之前听说是被迫上战场的少年兵,我还以为会更……就是像饿肚子的野狗,或是一群诅咒全世界的小鬼……」 「光是听人家那样说,的确会以为都是些没血没泪的战斗机器怪物啊。」 「就只是正常的可爱女生嘛。」 「……喂,她在看我们耶。搞不好被听见了。」 他们先是露出尴尬表情,接著有的举起一手表示抱歉,有的抓抓头。 然后所有人都大大咧起嘴角,毫不矫饰地笑了。 「加油啊!」 可蕾娜大大点头。 「嗯!」 对啊,因为辛很忙。所以我也得跟大家一起,为他代劳才行。 可是…… 她瞄了一眼货柜之间的狭缝,看向一件坐在地上的深蓝军服。 你在干嘛啊,蕾娜? 「蕾娜最近感觉有一点怪怪的呢。」 八六由于孩提时期是在不分男女的第八十六区强制收容所与队舍度过,因此价值观上并不会特别将年轻男女共处一室视为禁忌。 满阳一边拿出从湖畔城镇买来的化妆品一边说,跟她一起去购物的夏娜以及被叫去拿东西,然后就这么被请进她们客房的尤德与瑞图点点头。 满阳打开买来的几条不同颜色的口红做比较,夏娜则是马上打开指甲油的小瓶子往形状优美的指甲上涂。就快要「正式上场」了,她们想先练习一下。 「……夏娜,练习就练习,不要连我的指甲都涂啦。」 「谁叫瑞图你长得这么可爱……真想把你吃掉。
」 「超可怕的……」 「本来是想让她无路可逃的,可是看她那么不安实在不忍心,实际上辛也转变成暂时观望情势了……」 尤德想了一下后接话: 「可能是因为蕾娜也跟我们一样吧。」 「什么意思呢?」 「蕾娜在大规模攻势失去了一切,对吧?失去了家人、住处、阿涅塔以外的共和国人好友及故乡,连共和国都没了。」 她没有能作为依靠的祖国,也没有该保护的家人或回去的故乡,除了一件事之外……再也没有什么能让她维持自我。 「……啊。」瑞图低喃一声。 「对耶……她就跟我们八六一样。我们只有一份骄傲,如果连这个都没了,就会再也无法动弹。而且蕾娜跟我们不一样……她才刚刚失去一切……」 其实她应该还很……到了只要稍稍被推一下,就会动摇崩溃的程度。 「我说啊,辛……你有发现蕾娜感觉怪怪的吗?」 「嗯。」 袖扣是一种用来固定无钮扣袖口的配件,不过别说战斗时的机甲战斗服,即使是勤务服也用不到。 赛欧不希望到了当天才跟用不惯的配件搏斗,事先练习之下果不其然陷入了苦战;辛对他点点头。 「啊,这样啊……啊──不行,还是拿不掉。」 「应该是因为联邦军的袖扣金属扣太紧才会拿不掉吧?……她之前就不太对劲了,但自从引出瑟琳的回应后,她更是很明显地在躲我。」 辛也发现她悄悄离开审讯室,于是中途勉强要求离席去追她。 然而呆站在走廊中间的蕾娜却摇头说没什么……所以辛告诉她,等她愿意开口之后随时听她说,便暂时放弃了。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开口,强行逼问不会有好结果。
因为辛一个月前恰好以相反的立场有过同样的经验,所以觉得这样做比较好。 回想至此,辛说: 「我是有告诉她,等她想说的时候我愿意听。」 「咦!」 赛欧愕然地回望他。 「………………咦,我问一下,现在在我眼前的辛,是本尊没错吧?不会跟我说其实一个月前就被掉包成『军团』了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 「因为……辛现在竟然会这样顾虑别人的心情……」 他又一次愕然地这么讲辛。 「…………我是很想跟她问个清楚,但是……」 辛很想知道自己在赛欧心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没说出口。 以往自己心中多次怀抱懊恼或纠葛时,除非迫不得已,否则赛欧或身旁的战友们总是善意保持沉默,辛依赖他们的这种好意太久了。 如今换成保持沉默的立场,辛才知道他们当时的感受……不可能对赛欧抱怨什么。 「……在我整理好心情之前,大家不要管我会让我心情比较轻松。但是周遭的人──除非有必要否则只能静静等候不多问,原来是这么难受的事。」 「女王陛下、女王陛下~『当天』就大胆一点穿这种的怎样?是不是很色啊?」 西汀虽然有敲门但几乎可以算是硬闯,进了蕾娜的客房后在床上说道。坐在床上的两人之间,摆满了西汀从湖泊对岸的城镇买来的内衣裤。 而且还是所谓的决胜内衣一类,为了营造热情如火的气氛,尽是些可爱过头或是煽情惹火的胸罩、内裤、束腹及衬衣等等。 例如:怎、怎么可以这样……太不要脸了!我不敢穿! 或是:这不是你的尺寸吧!你、你怎么会知道我的三围啊! 总之西汀原本是想看她一边这般嚷嚷,一边满脸通红的模样。
还有三围,西汀用看的就能看出个大概了。 「…………」 然而,蕾娜完全心不在焉,看都没看西汀拎起的黑皮带细炼吊袜带。 「女王陛下?……你怎么了?」 「咦?」 「不是,我在跟你说最后一天的活动。」 「喔……」 「反正女王陛下的护花使者一定是死神弟弟嘛,既然如此就连看不到的地方也好好打扮一下呗……是说啊──」 西汀露出不怀好意的淫笑。 「搞不好真的会需要露给他看喔!如果真的那样,我会负起责任把跟你同房的阿涅塔留在酒吧一整晚的,所以你放心──……」 西汀卯足全力开了个游走尺度边缘的玩笑,本来以为应该会遭到她面红耳赤地斥责一声「西汀!」…… 「不……辛也许不会找我去,而是跟其他人……」 但她却像个内心不安的孩子般,低垂著目光。 「……啊?」 「辛不一定非得要我……因为……」 我是白猪。 然而蕾娜不愿说出这句话,咬住嘴唇。 跟辛一起度过人生的不一定得是自己。 自己终究只是伤害他的其中一只白猪。 说不定有一天,自己将会再也无法跟他在一起。 不一定得是自己。 西汀猜出她的心思,叹了一小口气。 「……我说啊,女王陛下……」 然后她冷不防抓住蕾娜的纤细双肩,二话不说就把她压倒在床上。 「……!」 虽然弹簧床弹性十足,但蕾娜几乎是被她砸在床上的,不禁发出分不清是尖叫还是惊呼的声音。
狄比吓了一跳并起身,一瞬间想发出威吓的声音,但随即逃到了桌子底下。 因为这时西汀的表情实在相当吓人。 「西汀……?」 「你够了吧。」 那双眼眸锐利而冰冷。 是一种冰冷到灼人的眼光。 双眼蕴藏著怒火,凶狠地发光。 「你老是这样,一有问题就立刻划清界线当起缩头乌龟。没错,你是女王陛下,有些事情或许是得划分界线,关于这点我没有意见。但我告诉你……」 蕾娜是指挥官,有时不得不命令下属去死。这条界线不能跨越,西汀也不会让她跨越。这点西汀很清楚。 但是…… 「你现在与我们之间划分的界线,根本是不必要的。我们已经没有任何人叫你白猪了,你却自己这样称呼自己躲在墙内。你到底打算继续待在八十五区待多久啊!」 「因为我就是共和国人啊……即使毫无自觉,无意识之中也会伤害到你们,这点永远不会改变……我就只剩下『这个』了啊!」 回荡的声音像是悲鸣。 母亲死了。在大规模攻势中被「军团」吞没了。 父亲死了。为了让蕾娜看清第八十六区的冷酷现实,而正是这个现实击坠了他。 卡尔修达尔也是,阿涅塔的母亲也是,还有好多好多人,大家统统都死了。 蕾娜没有可以保护的家人。 蕾娜没有可以回去的家园。 然后如果有一天,她连跟辛并肩奋战的骄傲都失去了……如果连自以为成为辛的依靠,其实是自己不肯放手的、认知错误的圣女角色都失去了的话…… 一旦发生那种事,蕾娜除了共和国人这个出身背景之外,将没有任何事物能让她维持自我。 即使那是多令她厌恶的自我,却是她仅有的唯一。
「你在胡说什么啊?」 西汀对她的悲鸣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谁说你只剩这个了?你以为什么事情都能这么简单就丢开吗?……看著我的眼睛。」 西汀浓蓝与雪白的双眸俯视著她。 她这远远看去就像独眼的眼眸赋予了她「独眼巨人」之名。 「我老爸两只眼睛都是银色。只是雪花种的血统没那么强,眼睛颜色不同是老妈遗传的。我跟我妹都同时继承了爸妈的眼睛颜色,结果你猜怎么著?」 继承了迫害者血统的银眼,以及即使在和平时期,仍容易被视为异类的稀罕异色瞳。 西汀在所有人内心压力濒临爆炸边缘的第八十六区同时拥有这两者。 「被叫成伪人类劣等种的八六说我们是人型怪物,是魔女。我妹妹『连处理终端都没当成』……如果能丢掉,我还真想这么做。」 这种记忆……这整个过去。 「但是过去这玩意儿当然是丢不掉的啊!过错也是,无力也是,后悔也是──这些导致的决断也是。所以事到如今,你也丢不掉了。丢不掉跟我们一起战斗,即使是共和国人但已经不是白猪,身为『鲜血女王』的你自己!」 即使明天将会屈服毙命;纵然到了明天,原本站在同一边的所有人都形同陌路…… 但并肩奋战到今天的事实──是即使想抹灭也抹灭不掉的。 「我告诉你,蕾娜。你的确是共和国人,但不是白猪……而是我们的女王陛下。」 这番话让蕾娜吃了一惊。 她感觉以前好像有人……跟她说过同样的话。 真挚而带有些许哀伤……很可能是迟迟不肯跨越双方之间的藩篱,受缚于罪恶感而不肯改变的蕾娜让他那么说的。
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对蕾娜说过: ──请不要再这样一脸悲壮了。 「一开始,我们或许是白猪与伪人类。但我们自认已经跨越了那条线。然后,我希望你也能跨越。辛一定也是同样的想法。所以……拜托你快点跨越吧。」- 「瑟琳,我再问一遍──你叫我来的目的是什么?」 『否定。搜索要求对象为击毁高机动型的敌性存在。特别事项Ω的执行触发因子为高机动型的破坏。特别事项Ω的肉眼观测者必然是击毁高机动型之人。』 可能是认为再次保持沉默没有意义,这次瑟琳变得有问必答。 不过她只会回答辛的问题,偶尔才对维克做出回应。至今无论问多少遍,都不肯说出她的目的为何,以及是否有意提供情资。 蕾娜今天依然没来。辛忽然极度担心起她的现况,但吞下了心里的焦躁。 「……那么,你为何选上击毁高机动型之人?」 『因为能击毁高机动型者,必定不是人类。』 那种口气就像在嗤笑辛是个怪物。 『因为能与「军团」此一杀戮机械比肩者必定不是人类。如果能击毁高机动型此一改良机种,更是非人类的怪物。因此,以研究对象与掳获对象而论具有高度价值。为达我等「军团」的目的,价值非比寻常。』 然后她表现出自己才是偏离伦常的怪物般──一如只为杀戮而存在的战斗机械那样,异质的欲望与渴望。 有人怀著憎恶低吼道:「疯子。」辛虽然听见了,却仍平静地问道: 「为了什么?」 瑟琳的光学感应器转向他。 很可能是受到他的声调所吸引。
「你为什么要继续强化『军团』?为了杀光人类吗?……如果是这样,你那时候为什么没杀我?为什么现在要与我对话?」 不是出于敌意。 也不是出于憎恶。 只是纯粹提出疑问。 「你是为了什么──才制作『军团』?」 瑟琳的言行自相矛盾。 辛认为那是因为她隐藏了真正的心思。 上次几乎是强行逼她开口,以后无法故技重施。一再的威胁逼迫无法获得她的信任,而辛也信不过现在不愿意认真回答的她。所以,他只是问了想知道的事情。 瑟琳沉默了半晌。 那既像心绪混乱,同时不知为何,也像是恐惧或不安。 『……你……』 尽管在「军团」当中属于较脆弱的斥候型机种,但仍然能把人类当成薄纸般践踏的杀戮机械,竟然似乎心生恐惧。 『你不恨本机吗,八六?你的同胞遭到我们「军团」杀戮、玩弄、蹂躏、虐杀。你──不会为此感到憎恶或愤怒吗?』 一瞬间,辛沉默了。 共和国第八十六区的,与他同为八六的那些伙伴…… 的确,他们很脆弱。就好像理所当然似的,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他们被祖国遗弃,连像样的指挥或支援都没有,只得到一架有缺陷的机甲。 他们轻易地,随便地……数以万计地死去。 他们对辛而言全都是宝贵的战友……但是…… 「──不恨。」 即使如此,他不觉得自己恨瑟琳──或是「军团」。 他恨不了。 瑟琳那月黄色的光学感应器缓缓地低垂了。 彷佛拒绝,彷佛恐惧……彷佛后悔。 『……问答结束。今后拒绝回答任何问题。
』 就这样,「无情女王」这天再也没回应辛的呼唤- 「……蕾娜,G,今天辛有过来喔。」 清亮响起的嗓音让蕾娜停止浏览看到都会背了的资料抬起头来。装备测试即将进入尾声的军事基地此时正值中午时段。 可蕾娜双手插在铁灰色机甲战斗服的腰际,岔开腿站在她面前。 「听说好像是跟瑟琳弄得有点不高兴,要过一段时间再看看,所以今天辛过来这边参加『狂怒戎兵』的测试……你不去见他没关系吗?蕾娜你最近连在饭店里都到处躲著辛,对吧?」 「虽然这样我更高兴,可以常常跟辛还有大家在一起就是了。」她唾弃地说。 「……可是……」 可蕾娜赫然竖起她金色双眼的眼角。 「G,拜托你振作点好吗?……我其实也不希望被蕾娜你抢走啊。」 可蕾娜咄咄逼人地说。由于蕾娜个头比她高一些,又穿著鞋跟较高的鞋子,使得身高差距变得更大。但可蕾娜照样迎面瞪向她。 她讨厌死这种女人了。 美得令人不敢置信,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战场的气息。擅自岔入大家之间,不动声色地抢走了辛。甚至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他的心愿。 可蕾娜恨死她了。 「只不过我更不希望辛被蕾娜以外的人抢走。如果是蕾娜……我还勉强能接受。所以……」 可蕾娜从来没能让辛多看她一眼。她永远只是辛宝贵的战友,只像是他的妹妹。 所以,就让你来代替拯救不了他的我吧。 「你振作一点啦。」 明明是因为害怕有一天遭到拒绝才会逃跑,但听到他来了,却又无意识地寻找他的踪影。蕾娜忍不住产生想见他的依赖心情,咬住没抹上口红的嘴唇。 因为我是共和国人,根本没资格依赖他。
她反覆如此告诉自己,好像这才是她能依赖的事物。 对蕾娜而言独一无二的,漆黑与血红的色彩映入眼角。她勉强按捺住想出声呼唤辛的心情,只在原地驻足。所幸距离有点远,不出声呼唤就绝不会被发现。 然后蕾娜原地愣住了。 因为在「狂怒戎兵」的本体前面……在那巨大的银色机体前面,辛正在与有著一头黑色长发、身穿盟约同盟军服的女军官有说有笑。 以一对不是恋人的男女来说距离有些冒犯,近到可以碰到对方的身体。事实上女军官也一边笑得阔达,一边毫无隔阂地拍打辛的肩膀,看来是其中一方讲了玩笑话。辛半背对著蕾娜,她只能看见辛的嘴角在笑。那是一种没有隔阂的,少年该有的笑容。 ……辛…… 明明在我面前,从来没做过那种毫无顾忌的举动。 辛从来不会靠那么近跟我说话。 辛从来不会用那种表情对我笑。 为什么跟那个我不认识的人,却能…… ……我不要。 不知不觉间整备人员葛伦与藤香来到了她附近,葛伦跟她看著同个方向说了: 「看他那样,就好像在跟爱丽丝那家伙说话一样……也许因为都是黑珀种的混血,才会觉得看起来很像吧。」 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蕾娜眨了一下眼睛后问: 「爱丽丝?」 葛伦之前好像没发现蕾娜也在,吓到上半身往后仰。 「呜哇!上校,你在这里做什么?」 「爱丽丝……是谁?」 「啊──……那个,就是我们在第八十六区的基地,很久以前的一位战队长。那时诺赞上尉还是个刚被配属到前线的新兵,这──么小一只。
」 当时的辛就算真的比同年龄的人矮小很多,也不太可能像葛伦水平挥动手掌比出来的那么矮。 「那个战队长跟奥利维亚上尉有一点像。或许一方面是因为双方都带有黑珀种的血统,但最像的是气质还有说话方式。那家伙也是像那样有著黑色长发与高个子,是个温柔体贴的美女,现在回想起来,诺赞那小子当时也跟她很亲近……」 「够了啦。」 可能是看出蕾娜变得越来越面无血色,藤香用手肘撞了一下葛伦的侧腹,力道大到让葛伦「咕恶」呻吟一声闭上嘴巴。 就连两人的这种一来一往,蕾娜都没看见。 名为排斥的黑暗情感再次涌现,转眼间淹没了一片空白的脑袋。 既然是刚配属至基地时的战队长,对辛而言,一定是位值得依靠的人。既然说辛当时跟她很亲近,一定是个温柔的人。而且又说那位女军官跟她很像,说不定辛也把两人联想在一块了。感情可能已经好到能互开玩笑,不需要客气拘泥的程度了。 但蕾娜还是不愿意接受,她不要那样。就算是辛依靠过的战队长或是与她相像的女性,蕾娜就是不想让自己以外的人,看见辛露出从不在蕾娜面前展露的那种笑容。 她不要辛被人抢走。 想到这里,蕾娜受到了打击。 不要辛被人抢走? 辛身边的人不一定得是自己。也许有一天,自己会无法继续陪在他身边。即使事情变成那样,自己也无法哀求辛不要丢下她。 只不过是早已有所觉悟的时刻到来了。像自己这种人应该退出才对。可是…… 自己怎么会产生这么自私的感情,不希望辛被别人抢走? 蕾娜用一种旁人都看得出来的蹒跚脚步慢慢走远,藤香瞪向比自己高一个头的葛伦。 「你太多嘴了,葛伦。」 「抱歉。
」 「上校虽然聪明过人,但碰到这种话题,不管是何种智者都会失去正常判断力的。劝你还是别开恶劣的玩笑。」 「就跟你说抱歉了嘛……我刚才并不是想开她玩笑啊。」 葛伦硬是不肯跟藤香对上目光,看来他自己也知道说溜了嘴。 然后两人一起望向还在「狂怒戎兵」前面聊得起劲的辛与奥利维亚上尉。不知何时莱登与赛欧也加入他们,有说有笑或是互开玩笑的模样就跟刚才只有两人聊天时没两样。 然而辛像那样跟奥利维亚上尉或莱登等人讲话的模样,比起跟刚才脸色活像世界末日来临般走远的蕾娜说话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可是截然不同。 「……真想不到以前的那个小矮冬瓜,已经到了『那种』年纪了啊。」 「在七年前可是完全无法想像呢。那个拗脾气的小不点,居然……」 看到那种青涩的感觉,两人觉得就好像被迫吃一堆糖果吃到撑似的。 「……真想让爱丽丝那家伙也瞧瞧。」 「既然跟辛曾经那么亲近的女生相像,米利杰上校会焦急也是应该的呢。」 「话是这么说,但诺赞的那种亲近方式,也只是把那家伙当成年长的大姊姊看待罢了……更何况像归像,但是……」 「……就是啊。」 蕾娜已经不见踪影了。两人一起望向她摇摇晃晃地离去的方向。 其实不用多想也知道,蕾娜根本没必要觉得受到威胁。 真的。 也许只能说恋爱会夺走一个人的判断力吧。 照理来讲蕾娜应该以确认新装备为藉口去基地了,但她突然摇摇晃晃地回来,把在饭店本馆休息厅优雅地阅读诗集的阿涅塔吓了一跳。
「喂,蕾娜,你是怎么了啊,脸色怎么这么糟?」 「阿涅塔……」 一出声呼唤,蕾娜就像幽魂似的飘过来。 正好在一旁的侍者无声无息地靠过来替她拉椅子,她无力地一屁股坐上去。 「辛在跟盟约同盟的……一个叫奥利维亚的人说话,看起来好开心。」 「喔……你说奥利维亚上尉啊。就是『狂怒戎兵』的教官,即将配属到机动打击群我们队上嘛。说是盟约同盟军的顶尖王牌,最擅长近身战斗,还拥有预知未来的异能呢。」 奥利维亚预定配属的单位虽然是机甲群,但是会以新装备的指导教官身分与研究部来往,因此阿涅塔也有所耳闻。况且奥利维亚似乎是个平易近人的人,还好几次带著点心来饭店露脸慰劳人员。 讲到这里她才想到,每次那种时候蕾娜似乎都正好跟辛外出,不在饭店。 「毕竟辛也是王牌驾驶员,又同样是身怀异能的近战特化型,会聊得来也很合理吧?……再说,蕾娜你可能都没在看,但辛跟莱登、赛欧还有王子殿下或马塞尔也都会开开心心地聊一些蠢话题啊。」 「听说她跟辛在第八十六区第一个战队的战队长很像,而且那位战队长是女性。」 「哦……」 就知道你没在听,还有最后补这一句有意义吗?阿涅塔一面如此想著,一面问道: 「所以呢?」 「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辛跟上尉聊天好像很开心……」 「这你刚才说过了。」 「他们都是王牌,都擅长近身战,也都是异能者……」 「这我刚才说过了。
」 「怎么办……」 「所以我问你什么怎么办啊?」 蕾娜的脸蛋就好像世界末日来临般,可怜兮兮地扭曲了。 「要被抢走了……」 「…………是喔。」 阿涅塔很想叹气但勉强忍住了。搞半天还以为她要说什么呢。 是说…… 她敢肯定蕾娜这个误会大了…… 然而蕾娜接下来的一番话,让阿涅塔不禁扬起眉毛。 「怎么办,阿涅塔?我不想要辛被人抢走。我不想看到辛跟上尉说话,也不想看到他们在一起……我明明不可以这样想,可是,我就是不想要他被抢走……」 「你在说什么啊?为什么不可以这样想?」 「因为我是……因为我变成了八六再次被共和国当成资产,说成劣等种的原因。我待在机动打击群说不定会成为辛的重担,所以我没资格那样想……」 「他们爱说就让他们去说啊。反正那些家伙就算你不在也照讲不误,八六他们也没在在意吧。你想太多了啦,又是重担又是资格的……」 「其实辛也不是一定需要我……」 「那他跟你在一起也没差吧?话说回来,你还记得辛在联合王国跟你说了什么吗?」 毕竟任务记录器有录下声音纪录,所以就连阿涅塔都知道。 蕾娜已经讲到快哭出来了。 「……可是,我是共和国人……」 可能是以前说过同一番话被别人开导过,蕾娜说出来之后显得更内疚,把肩膀缩了起来。阿涅塔不是不能体会她的心情,但她假装不懂,不把那当一回事。 「是呀。
所以,那又怎样?辛有因为这样就说讨厌你吗?」 「……可是我是长官……」 「所以呢?」 假如他们隶属于正式的军队,长官与部下谈恋爱的确是会造成一些问题,但机动打击群不但是一群没接受过正规训练的少年兵组成的机甲部队,指挥官还是十几岁的少女,光从这两点而论就不是什么正式的军队。 事实上八六们从没在意过战队长、副长或战队队员等指挥体系的上下关系,早就已经一堆人在谈恋爱了,旁人也从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 「所以……」 讲到一半,蕾娜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看到她的嘴唇又嗫嚅著要说「可是」,阿涅塔终于发火了,站起来说: 「可是什么啊,你该不会是现在才要找藉口丢下他吧?人家都拜托你不要下他了,你也答应不会留下他一个人,结果现在又想反悔?」 蕾娜霍地抬起头来。 她大概想都没想到这一点吧,神情因惊愕而发青。 「我没有那个意思……!」 「就算没有那个意思还是一样啊!乱找奇怪的藉口到处逃避,等到你真的消失了,那不就等于下他一个人吗?」 阿涅塔心想「你明明被辛选上还不知珍惜」,但没说出口。那样太难看了。 别看阿涅塔这样,其实她心里也觉得有一点点寂寞。 是她自己的过错斩断了青梅竹马的关系,是战争导致两人形同陌路……儿时跟她玩在一起的辛与现在的辛,即使根底相同,但已经有许多地方不同以往。 当时的阿涅塔,对于儿时玩在一起的小男生怀抱著可称为初恋的感情,而她对现在的辛已经没有那种感觉了。即使如此,现在在他身边的人不是自己,仍让阿涅塔有一点点小小介怀。 让阿涅塔看著银色长发的背影,不禁心想……那个人本来应该是我才对。
「我说啊,你既然不希望辛被抢走,明明觉得自己也许不能跟他在一起,却又还是不愿意把他让给别人的话,那你对辛到底是什么感觉?」 「我……」 讲到一半,蕾娜抿起嘴唇。 阿涅塔看得出来她脸上写著「不能说」。她是觉得一说就表示承认了,所以不能说。 阿涅塔不是不能体会她的心情。 承认这份心情需要勇气。一想到承认之后可能遭到拒绝和遗弃,一定会很害怕。 更何况蕾娜选择追随辛的脚步,像他一样战斗到底;如果遭到辛本人拒绝,一定就跟存在本身遭到否定一样。 这种可能性只要稍微闪现眼前,就足以让人害怕到裹足不前。 可是…… 「我把你以前说过的话还给你,蕾娜……不快点决定的话,鸡就要叫了喔。到时候才来哭就太迟喽。」 「她给我的感觉并不像是失望,所以不想讲话。」 「关于这点我也有同感。不同于原先的挑衅等等,我看那像是她原有的感情。」 砰嗡,砰呼。 某种物体伴随著风切声与冲击声──以这来说太呆笨的声响在视野边缘飞来飞去,辛与维克没去理会,谈著已经成为惯例的话题。 今天饭店人员已经先动手把沙发全推到了墙边,大浴场前方的列柱中庭露出一大块什么也没有的空间。「趁现在,上啊!」「干掉他!」等看似杀气腾腾其实只是玩疯了的欢呼声响起。 「不过包括讯息与态度在内,她应该是在考验我。说条件是能够击毁高机动型……以及憎恨『军团』?这我就实在不懂了。」 「就我的想法,问题可能在于你什么都恨不了──哎呀。」 投掷过来的枕头沉甸甸地飞过两人之间,把话语与严肃气氛一并斩断。
应该说,若不是两人于前一刻轻快地后仰闪躲,两人的侧脸已经双双吃了枕头。 「……啧,没打中。」 「偷袭失败~……本来还以为总队长跟王子殿下都破绽百出呢。」 一看,机动打击群当中年纪较小的两名少年维持著投掷姿势跟对方这么说。 最后他们看到总战队长与王子殿下不说话,居然还咧嘴笑著说了: 「是说啊,你们俩也来一起玩嘛──!还是说你们怕了吗──!」 「怕了吗──!」 「…………」 辛与维克都一言不发,回看著不要命的两个天真小子。 辛是人称「东部战线无头死神」的处理终端,维克则拥有「蝰蛇」此一异名,两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将士。 被人看扁还默不吭声,实在不合他们的个性。 「──很好,我就陪你们玩玩。」 「好啊,放马过来吧,你们这些滥竽充数的东西。」 大乱斗宣告开始。 「──这……」 自己对辛,抱持著什么感情? 她不想面对阿涅塔丢给自己的问题,但不能不面对。为了不在毫无自觉的状态下放手,她必须好好想想。 因为自己已经做出回应,说不会留下他一个人。 唯独这件事,她觉得不可以逃避。辛那时候压抑著害怕的心情,好不容易才愿意依赖她,她不想背叛辛。 这个时段不会有人来,正适合好好审视自己的内心。蕾娜下定决心,打定主意来到浴场……却站在列柱中庭里愣住了。 这是因为辛、莱登和赛欧等八六少年都挤在大理石地板上,呈现一片伤亡枕藉的惨烈状况。 所谓的「枕藉」并不是在讲成语,是真的有一堆枕头散落一地。
而且仔细一看,阵亡的不只八六,连维克、达斯汀及马塞尔也在。所有人似乎都刚洗过澡,身穿轻便服装挂著毛巾,那种纯白简直就像一片血海──当然不像,但总之就是满地乱七八糟的。 蕾娜家里从来不会让她这样玩,因此她至今从未见识过,这种来自遥远东方的传统游戏「打枕头仗」的终场景象。 在大厅角落把这些男生叫醒的蕾尔赫与另一人注意到蕾娜,抬起头来。 那人有著绿宝石的翠绿与蓝宝石的深蓝。 「哦,这不是鲜血女王阁下吗!……这真是在您面前出糗了呢,下官是说死神阁下。」 「鲜血──那么您就是机动打击群的那位?……失礼了,我是……」 「奥利维亚上尉……!」 竟然偏偏碰上最不想见到的对象。蕾娜差点没倒退两步,但急忙忍住了。那样太没礼貌,而且非常丢脸。 奥利维亚愣愣地眨了一下眼睛,旋即重拾成年女性该有的社交性笑容接著说: 「是的,我正是盟约同盟军的奥利维亚.埃癸斯上尉。很荣幸能与您见面,上校阁下。」 「机动打击群作战指挥官,芙拉蒂蕾娜.米利杰上校……那个,讲话就不用这么客气了,上尉。上尉还没配属到我们部队,又比我年长,再说现在正在放假……」 八六当中只有辛对蕾娜讲话仍然保持礼貌,虽然说不上来,但蕾娜就是不太喜欢奥利维亚也这样对她讲话。 虽说是小自己将近十岁的少女,但上校毕竟就是上校。奥利维亚再次惊讶地眨眨眼睛,然后才终于做出决定点了点头。 「那么,就这么办吧……请你也称呼我为奥利维亚。」 「好的……那么,呃,这是怎么回事……」 奥利维亚似乎也是刚洗过澡,一头长长的乌黑秀发仍绑在侧头部。
色泽一如字面般光润的较短发丝贴在机甲驾驶员该有的紧实后颈上,即使看在同性的蕾娜眼里依然艳丽夺目。 话说回来,他们不会是一起洗澡吧?蕾娜如此心想,但问不出口。 「呃呃……这样说吧……其实今天正好是饭店的洗涤日。」 什么? 事情起因自各个客房的大量枕头正好要在今天一起送洗。 而在静谧豪华的饭店、温泉与气氛悠闲的湖畔城镇度过休憩时光,这些男生得到充分的休息,多余体力有点无处发泄,正闲著没事做。 这点,饭店人员当然也都注意到了。 于是反正都要洗了,高层准许他们玩点平常不准玩的游戏;浴场馆的列柱中庭没有窗户,天窗又够高不会被丢中,因此获选为会场。 就这样,枕头战大赛(男子组)毫无预警地开打了。 「……事情就是这样,反正饭店下了许可,他们也都很懂分寸地只是丢丢枕头,希望上校不要怪罪。」 特大号枕头又轻空气阻力又大,只要别抓著乱挥,光是拿起来丢的话并不会弄伤布料或是让填充物掉出来。 不用说也知道,这种东西就算直接击中脸部也不可能把人打昏,因此这些阵亡的将士只不过是睡著了而已。他们适度消耗体力加上刚洗过澡的慵懒,又因为洗澡暂时上升的体温开始下降,于是从昏昏欲睡的人开始脱离战线,最后才会落入敌我双方全军覆没的不幸结局。 当了两年以上指挥官的蕾娜根据经验,轻易就能看出他们似乎采取了两军对阵的形式。 不过看出来了也不能怎样。 可能是觉得会挡到蕾娜的路,奥利维亚继续叫醒这些男生,用蕾娜实在办不到的轻松动作抓住肩头或拉扯手臂,把他们摇醒。
一看到她的手伸向倒毙在大厅中央位置的辛时,蕾娜立刻一反常态地大声说: 「其、其他人我来就好!」 嗓门大到躺在附近的几个人都吓得跳起来了。 奥利维亚也惊诧地停下手边动作……能成功阻止她让蕾娜松了口气。 因为其他男生也就算了,蕾娜绝不允许她对辛做出那种亲密……看在蕾娜眼里实在过分亲昵的举动。 不准碰他。 「剩下所有人都我来叫醒就好,不用劳烦上尉了,感谢你的帮忙。」 蕾娜手忙脚乱地把奥利维亚赶跑──所幸她也很配合──然后重新环顾大厅的惨状。蕾娜胆战心惊地踏过尸首之间,拘谨地摸摸大家把他们叫醒,然后走到还在睡的辛身边。 说是正在睡觉,但几乎所有人好像都只是浅眠,差不多只要碰一下或是蕾娜走过身边就会醒来。有人则是因为身旁的朋友起身而醒来,这样的连锁效应静静地往四周扩散。 然而辛似乎睡得较沉,没有要醒来的样子。蕾娜在他身边坐下,心里小鹿乱撞地摇了摇他的身体。 「辛,起来了,不然会感冒的。」 嘴上这么说,蕾娜却希望他别醒来。 这样一来,辛就是属于自己的了。不会再跑去任何地方,只属于自己一人。 所以蕾娜真希望他别醒来──希望能就这样,永远跟他在一起。 她抿紧了嘴唇。 她终于承认了。 对,她想跟辛在一起。如果可以,希望能永远不分离。 但是想到开始追求未来、迈步向前的辛可能会下自己,就让蕾娜感到害怕。害怕除了蕾娜以外其实还受到很多人喜欢的辛也许有一天会不再需要她。 再加上她对自己的共和国人身分感到内疚,无法靠自己否定心里产生的不安。
她害怕随时可能来临的拒绝──想放弃承认或表达自己的心意。 一旦被辛拒绝,自己将再也无法战斗,将无法维持自我。 可是,她更不希望在自己放弃、假装浑然不觉的时候有人抢走辛。 她发现自己不愿如此。 既然已经发现……就无法欺骗自己。 她不希望有人抢走辛,希望辛能属于自己一个人。所以…… 蕾娜紧紧抿起了嘴唇- 当晚蕾娜迟迟未能成眠,睡著了以后又很早醒来,她怕会吵醒阿涅塔,于是溜出了破晓前的房间。 她穿过即使是清晨时段柜台仍然有人的门厅,前往玫瑰园以及草坪有如绿色天鹅绒的中庭,从那里沿著精致脱俗的黄铜色扶手阶梯往下走。 那里有著一个即使在夏天依然湛满冰凉融雪水、此时无风而宛如银镜般的湖泊。时间太早,取代路面电车功能的渡轮没有航班。简直好像生物尽皆灭绝的静寂填满了映照群星的湖面与昏暗天球之间的虚空。 蕾娜站在无风无浪的湖边漫不经心地想:虽然没有看过,但大海不知道是否就像这样。宛如只有星辰光辉闪动,无人能见且空无一物的原初或是终末之海。 就在她如此心想时,有人站到了她的视野边缘。 「……蕾娜?」 那嗓音…… 蕾娜不禁睁大双眼,转头看去。 「辛……?这么早,你来这里做什么?」 「可能是昨天在不正常的时间睡了一下的关系,今天醒得比较早。」 辛坐在一张圆木长椅上,蕾娜坐到他身边,然后有意识地拉近了一点距离。一开始坐的位置太远了,她试著消除忍不住保持距离的畏缩心情。 蕾娜寻找话题,姑且先问起想到的事情。问这件事应该不奇怪。
「瑟琳后来……怎么样了?」 「还没进入正题……坦白讲,又陷入僵局了。她拒绝回答我的问题。」 然后,辛忽然露出灵机一动的神情。 「……昨天的枕头仗其实是在为这件事寻找解决方案。」 「你少骗我了。」 蕾娜先是忍不住吐槽,然后轻声笑了起来。 好久没有这么自然地和辛说话了。 辛应该也是希望如此,才会好意开这种不合他个性的玩笑。 既然这样,蕾娜也跟著开玩笑: 「要是有带菲多来就好了。如果是菲多的话,说不定跟她沟通起来更容易喔,用比手画脚之类的方式。」 「或许吧,但比起这个,那家伙也差不多该懂事点了,不是只要任性要求,我就什么都会顺著它。」 在这次旅行出发前,辛就像以前上演过的悲情场面那样,再次被迫应付吵著要跟来(大概)的菲多,此时厌烦地说道。 接著他将目光朝向开始泛白的棱线的那一头,渐渐弥漫薄雾的远方。 「……关于我父亲研究过的『菲多』……」 人工智慧,试作○○八号。异于「军团」或「西琳」的,机械智慧的可能性。 「或许是因为名字凑巧一样的关系,当我听到菲多如果是那个人工智慧的说法时,我稍微这么想,它之所以跟随了我七年,也许是因为它真的就是那个『菲多』。」 只是根据维克或阿涅塔的说法,替试作○○八号取名字的也是辛,所以名字并非凑巧相同。 辛的语气并不是在推论,而是终究就像小孩子说「假如我明天变成大人的话」那样,是一种不具现实性的愿望,实际上这是绝不可能的。「清道夫」的生产工厂再怎么说也是军事设施,人工智慧的试作品不可能也没有办法混入其中。
所以蕾娜只是配合他的愿望,跟著继续开玩笑说: 「如果是这样的话,清查一下菲多的核心区块,搞不好真的能找到那小家伙喔。说不定还会跟你说好久不见呢。」 辛淡淡地苦笑。 「假如真的是这样的话……」 讲到一半…… 他的笑容忽地消失了。一双红瞳低垂半晌陷入沉思。 「怎么了?」 「……没有,只是我不太喜欢那样。」 蕾娜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这样前后矛盾了。况且蕾娜以为他虽然想不起来,但仍觉得有点怀念,所以希望现在身边的这个菲多能够是那个儿时好友,难道不是吗? 「如果『菲多』还活著,而且完成了,不是就能够代替人类战斗吗?我不希望变成那样。假设现在这个菲多只要经过改造就能战斗好了,但我还是不想让它上战场。『菲多』也是,我不想把不是为了战斗而生的人工智慧,改造成战争工具。」 不会因为它没有生命,不是人类,就想让它去战斗。 「菲多」对蕾娜而言,是真正的「阵亡者为零的战场」实现的可能性。 对辛而言──那一样是战友以及儿时好友在战场上的死亡。 「菲多的残骸不是留在『破坏神』和慰灵碑旁边吗?那是它在特别侦察的最后阶段为了保护我而战,结果被打坏了。我不想让那种事再度上演。我不想──再看到它死。」 即使是不具人形与生命,外观朴拙的自动机械也一样。 忽然间,仍然盘据内心角落的不安冲口而出。 那么,我也是吗? 你现在是否仍然不愿看到我死……甚至只是消失不见? 「除了菲多……以及八六之外,你也会这么想吗?」 红瞳轻轻瞄了蕾娜一眼。
「你最近就是在为这件事烦恼吗?」 蕾娜惊愕得当场僵住。 可能是她盯著辛看得太专注了,辛露出明显的苦笑。 「我不是说过吗?等你想讲,我随时愿意听……真要说的话,其实大家都发现了。发现我们独一无二的女王陛下心情不好。」 蕾娜心头一惊,抬起头来;就在这个瞬间,这天的第一道阳光射向地面。 曙光扫除黎明的黑暗,开展出被赶到一旁的星辰微微闪烁的,清晨特有的澄澈蓝天。 以这片天空为背景…… 「关于你刚才的问题……对,我不想要任何一个同伴死。我从不觉得可以少掉哪一个人也没差。因为我不想失去他们,所以才会带著他们走到现在。如果可以,我想走完整段路程。所以你也是……那个,你如果不在了,会让我不知所措。」 这句话宛若荒野中的甘霖般,渗透进蕾娜的内心。 对,从一开始辛就是对她这么说的。说蕾娜是共和国国民,但同时也是八六的女王。说蕾娜可以将这里当成归宿。 也许这不是专属于她的安身之处。 即使如此,辛毕竟是为她指点了一个归宿。他告诉蕾娜,她可以留在这里。 用他那不知拯救过蕾娜多少次的,平静如水的温柔。 啊啊。 我果然对他…… 但辛在看著黎明曙光的同时,却不禁有点沮丧。 刚才无庸置疑地是最该表白的时机。但自己却临阵退缩,用「不知所措」这种暧昧的字眼含糊带过。 要是被莱登或塞欧知道,自己一定会被狠狠削一顿。这让他觉得有点烦。 再说,辛并不想跟蕾娜说什么他不想让任何人死之类的话。他本来是决定放在心里就好。 自己的话令自己耿耿于怀。
因为自己…… 不想让任何人死……所以「她」…… 阿涅塔醒来的时候蕾娜不在,到了早餐时间才回来,但她跟自己同桌吃早餐──也就是没跟辛同桌,让阿涅塔傻眼地觉得这个女生怎么还没下定决心。 就在她做如此想时,蕾娜突然说了: 「阿涅塔,我决定了。」 「嗯?」阿涅塔回看蕾娜,她声音忽然又变小到几乎听不见,忸忸怩怩地接著说: 「我要跟辛……那个,说我喜欢他。」 阿涅塔睁大了双眼。 然后她「砰」一声地站起来,把两只手用力放到眼前闺密的肩膀上。 「这样啊!你终于下定决心了,加油喔!」 蕾娜慌张地说「你太大声了」,但辛早就吃完了早餐不见人影,其他人大多也都心知肚明,所以没造成任何问题- 蕾娜好不容易才有了坚定的决心,但奥利维亚上尉又来饭店露脸了。 「好了,孩子们。就跟昨天一样,你们一定又开始闲著没事做了吧?」 今天她的嗓音仍然如弦乐器般华丽优美,是一种惯于命令下属的甜美声调。 蕾娜偷偷心想「真不希望你来」,只是没写在脸上。 「如何?有没有兴趣来场地下探险啊?」 「我国的灵峰伍尔斯特山,以及联合王国的天险龙骸山脉,这两座山的名称其实有著相同的由来。」 奥利维亚将军靴踏得喀喀作响,走在显然与自然洞窟不同,但又不像是以机械开挖,彷佛由某种生物胎内般平滑的岩壁、地面与天顶构成的通道上。参加者都是体力充沛、生性好动的少年少女,转眼间就没人照队伍走了,但即使几个人并肩而行,宽广得不合人体尺寸的通道仍有著充足的空间。 「我想王子殿下应该已经知道了。
」奥利维亚先讲句开场白,然后如哼歌般继续解说: 「过去原生陆兽逃命的最后一个地点就是这些山岭,它们在龙骸山脉遭到独角兽王室狩猎殆尽,因此有了这个名称──伍尔斯特山也一样,是最后一头我们队上爬龙Wurm的窝巢Nest。甚至有传说指出,幸存的爬龙还躲在山中的某处。」 奥利维亚让鞋跟发出一声清响,回过头来。以矮小人类的个头与躯体来说,这个有著高耸天顶与异常宽敞空间的岩石圆顶大厅几乎可说无用武之地。 盟约同盟将这里命名为「前厅」。至于这里原本的用途为何,世上已经无人知晓。 「这座地下大迷宫确实是它们留下的。去探险吧,孩子们。也许还有些东西躲在里面喔。」 「──我是不想泼冷水,但我看不太可能吧?那都几千年前的事了啊?」 「就只是那种设定的探险活动而已啦。这样也满好玩的呀。」 安琪一如她的语气般显得跃跃欲试,拉著达斯汀不断往前走。达斯汀有点心慌意乱,他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安琪。 从联合王国返回联邦后,达斯汀请安琪带著他到不熟悉的联邦市区逛过几次,但那终究只是同个部队的同袍照顾他一下罢了,并不是什么约会之类的。 真要说起来,安琪……应该并不讨厌他,但也不是那种喜欢。 所以安琪现在这样一直拉著自己走,好像要让他离开那些仍然成群结队的少年少女,也并不是因为想跟他独处。 回头一看,队伍里有一些人一面找藉口一面三三两两地脱队走向几条岔道。达斯汀发现陪芙蕾德利嘉走的莱登若无其事地跟安琪交换眼神,这才反应过来。 莱登、塞欧、西汀或安琪早就决定这么做了,为的是拉他们忸怩不前的死神与女王一把。
于是达斯汀环顾四周,装做没事似的跟对上眼的人说了: 「尤德,前面转一个弯好像有瀑布喔。」 「我去看看……满阳,我们走吧。」 「好喔。」 他们俩也自然而然地走进岔道,满阳竖起大拇指,尤德边点个头边走过去。转过头来的安琪也在被身体挡住的位置握拳赞赏他的表现,他这才松了口气。 等完全脱离队伍弯进别条通道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帮得好喔,达斯汀。」 「那就好……只是他们俩最近又开始尴尬了,不要紧吗?」 「这次换蕾娜看起来怪怪的……但我们可没不知趣到那种地步,什么事情都爱帮忙。」 听起来有点像是「我们可没那么体贴」。 安琪觉得真要说起来,既然辛不肯给可蕾娜一个机会,那就应该更加努力,却偏偏只有这种时候特别谨慎或者说没胆;而蕾娜也没好到哪去,看她那样都有点婚前忧郁症了。安琪不满又焦急地噘起薄唇。 「你们的死神与女王陛下,还真是受你们爱戴呢。」 「是呀。特别是辛,我们还希望可以对他再保护过度一点呢。」 原来如此,虽说是做过安全确认的观光景点,但大迷宫可不是虚有其名。 迷宫里刻意减少灯光营造昏暗空间,通道又一再复杂地分岔。异样光滑的岩壁含有玉髓成分而呈现不可思议的透明感,即使每次走到岔路都确认一遍地图,这个空间的非日常感仍然很容易让人忘记自己置身何处。 走著走著,周围的其他八六一个两个地消失,蕾娜一回神才发现自己身边只剩下辛一个人。 「……?大家都到哪里去了……」 「有的是走进岔道去找乐子,有的是说要赛跑就跑远了……我是觉得太刻意了。
」 看到蕾娜愣愣地偏了偏头,辛摇头表示没什么。 「再往前走一段路就是圆顶王座厅,似乎可以看到原生陆兽的完整骨骼化石。走到那里之后我们就折返吧。」 「好……太晚回去也不好,而且总觉得好像会走不出去。」 稀少的灯光加上原始岩石的墙面让通道有种封闭感,有点可怕。蕾娜压抑著这种感受缩起肩膀,辛略略回看她一眼,伸出一只手给她。 「灯光很暗,小心走路摔倒。」 「啊……谢谢。」 看来不安的感受被他看穿了。蕾娜心怀谢意地让他牵著手,跟随著他像向导般走在自己半步前方的脚步。 她发现自己与辛散发著同一种香皂味。 听说香皂里添加了饭店特别调合的独创精油,浴场或客房洗脸台放的都是这种香皂。 每次在浴场或是早上梳洗时,留在身上的淡雅芬芳让蕾娜觉得既新奇又喜欢,因此没有擦平时使用的紫罗兰香水。 所以,两人身上有著同样的香气。 简直就像其中一人的余香留在另一人身上。 无意间产生这个念头,让蕾娜更进一步联想。 所谓的余香──记得应该是…… 一夜之后的…… 蕾娜的脸顿时变得红艳似火。虽然她早就知道有这种说法,但对蕾娜来说光是想像刺激都太大了。 至于辛也许是没注意到,或是即使香气相同也不觉得怎样,蕾娜抬眼偷偷一瞥,但那白皙的侧脸还是一如平素地感情淡薄。 蕾娜不高兴地噘起嘴唇。 没错,是自己擅自胡思乱想又擅自心跳加速,但只有自己心情这么浮躁,好像她是个笨蛋一样。
但蕾娜不知道,其实只是因为她心情浮躁又心跳加速……因为一点都不冷静,心跳声吵得她心烦,所以没察觉到牵著的手有多凉──辛有多紧张罢了。 所以,蕾娜不禁希望辛也能稍微抱持跟她相同的心情,在这种心情的驱使下自然而然地开口说: 「那个……最近真对不起,害你担心了。」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来到了刚才辛所说的圆顶王座厅。 大厅里有著磨削岩壁而成的皱褶花样墙面,以及这种花样远远伸向头顶上方集合而成、描绘出蛛网花纹的圆顶天篷。庄严的气度几乎能吸走瞻仰者的灵魂。 在深处的整面墙壁上,巨大到令人不敢相信竟是生物的巨大骷髅,尖锐的眼窝彷佛王座上的君王,又彷佛古代神殿的狂暴神灵,带著教人窒息的严肃俯视两人。 蕾娜不敢迎向转向自己的血红眼睛,继续低著头说下去。不知不觉间,她握紧了依然牵著的那只手。 「不过……我很高兴,很高兴你为我担心。因为……」 因为…… 红瞳俯视著她。 眼中映照出自己的身影,是如此让蕾娜高兴。 「我……」 偷看著这样的两人…… 「哎呀,这样看来……」 「不用怀疑了,这比我们期待的……」 「气氛更浪漫哪。」 安琪、赛欧与芙蕾德利嘉待在两人没走的另一条通道偷窥,异口同声地说。 他们贴在拱门型出入口的岩石背后藏身,只探出头来偷窥。同个地点还有莱登、可蕾娜、西汀、马塞尔、维克与阿涅塔,男女各据一方按照身高顺序,用跟三人大同小异的姿势窥探圆顶大厅内的情形。 「之前有那么多时间,结果还是蕾娜主动开口啊?那个笨蛋真的还是一样笨耶。
」 「哎,又不会怎样嘛,莱登。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就是结果最重要啦。」 可蕾娜摆著臭脸愤愤地说: 「我还是有点不爽。」 「真巧哪,可蕾娜,余也是。」 「我倒想问你,库克米拉,你到底要承认你单恋诺赞还是否认?差不多该有个结论了吧。」 「单……我、我才没有!才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觉得问题就出在你这种反应喔,库克米拉。」 「……殿下,那个,身为显赫的联合王国王子,如此未免……」 「够了,可蕾娜、马塞尔和蕾尔赫都是,叽叽喳喳的很吵耶。安静,不然会被发现的。」 「这……!下官只不过是在进谏殿下罢了,并没有像各位这样偷窥……」 「叽叽喳喳的吵死了。」「住嘴,七岁小孩。」 「真是惭愧……」 日前的对话似乎让蕾娜解决了烦恼。 既然如此,那么在她解放内心纠葛之前暂且保留的心意,应该可以传达给她知道了,于是辛拿灯光昏暗当藉口牵了她的手。 辛本来是打算顺势表达心意,然而反常的紧张堵住了他的嘴。 因为,他与蕾娜身上有著同样的香皂味。 可能因为视野幽暗不明的关系,总觉得其他感觉相对地变得敏锐。自己与她散发著同一种香皂味。由于自己不会发出脚步声,使得银色长发如丝绸来回滑动的声响清楚地传进耳里。牵著的纤薄手掌──只有今天比自己更热。 等到了目的地的圆顶王座厅,就在那里告白吧。 辛明知自己在逃避,但仍用充斥著自己心跳声的吵杂脑袋勉强重新下定决心。 然而蕾娜先叫住了他,他一时没注意就转过头去,结果在四目交接之下变得无法动弹。
「因为,我……」 辛纹风不动地站著,只等著面对接下来的那句话。 白银眼眸仰望著他。 那双眼眸中只有自己的身影──让辛觉得很高兴。 阿涅塔忽然注意到一件事,说: 「对了,安琪,达斯汀人呢?你们不是一起的吗?」 被这样一问,安琪抿起嘴唇。他们半路上还在一起的。 「达斯汀他……我玩探险游戏玩得太专心,跟他走散了……」 因为,安琪是真的觉得好像很好玩,一时忍不住就…… 话语一旦脱口而出,接著就好像情溢于表,毫无抵抗地流串成句。 此时,她只看得见眼前这一人。 「辛,我……」 我对你…… 这时「喀答」一声,像是不慎踩到大颗石头发出的声响,不识相地闯进了两人之间。 「呀!」 蕾娜吓得往后方跳开好大一步。 辛也不免吃了一惊,上半身略为后仰。 两人一个向后跳开一个上身后仰,维持著这个姿势望向声音来源──通往这个圆顶王座厅的几条通道之一。 「……有人在那里吗?」 不过,当然绝不会是什么幸存的传说生物。 躲在暗处的某人烦恼了半天该装成虫子还是学猫叫蒙混过去,但最后还是慢吞吞地现身了。 一个白银发色的高个子毫无意义地举手投降。 「抱歉,是我。」 是达斯汀。 「…………」 蕾娜与辛都忍不住一言不发地回看他。 平常就面无表情的辛也就罢了,连蕾娜都睁大一双不带感情的白银眼眸注视著达斯汀,把他吓得畏缩不前。
简而言之辛与蕾娜都只不过是因为事出突然,而按照生物的本能僵在原地罢了,但即使如此,无言的凝视还是挺吓人的。 「呃,那个………………………………………………………………别在意,你们继……」 说时迟那时快,从达斯汀的背后伸出好几只手来,抓住了他的肩膀、后颈、手臂或是衣服。 然后,一瞬间就把他拖进了通道深处。 身材高大的达斯汀连一声惨叫都没有,就消失在走道的另一头。 「…………」 话虽如此,蕾娜可没有粗神经到这样还能平静自若地继续表白,辛也没迟钝到能叫她继续说下去。 「呃……」 尴尬的沉默降临现场,只听得见自己心脏连续乱跳的声音。 成群魔掌把达斯汀拖进灯光照不到的昏暗狭窄岔道,当然下手的人是莱登他们。 「达斯汀,我说你啊!」 「难得刚才气氛正好的说!」 「不要去坏人家好事啦!识相点好吗,你跑出来干嘛啊!」 「叶格,你这家伙是笨蛋吗!还别在意继续咧,你这笨脑袋。」 这阵子悬而未解的问题总算有望得到解决,却半路杀出程咬金,把所有人都气炸了。就连平时称呼他人略带体恤之意的维克,都气到忍不住叫他「你这家伙」。 达斯汀四处张望求救,远远看到他苦苦寻找的安琪……用灿烂的笑容注视著他,让他知道自己大限已至。 她气坏了。 「……………………………………………………………………………抱歉。」 虽然遭到严重干扰,但心脏还在怦咚怦咚跳个不停,所以蕾娜重新打定主意,决定乾脆就这样一吐心意。 她一次又一次压下一松懈就会显露在脸上的畏缩,暗自拿定主意。
「那个!」 发出的声音比想像中还大。 她被自己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害得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又软弱无力地缩回去。 原本想说的话都到嘴边了,却怎样就是说不出口,蕾娜嘴巴一张一合。 结果她讲出了不相关的话来。 「你好像常常跟盟约同盟的奥利维亚上尉说话……」 脑中某个冷静的角落,对自己表示厌恶。 这样简直好像在吃醋一样,好丢脸,好难看。 ……不对。 之所以觉得难看,不是因为「好像」在吃醋。 自己是在吃醋,在嫉妒奥利维亚。 岂止如此,其实自己很嫉妒辛身边的所有人。嫉妒能在蕾娜帮不上忙的最前线与辛并肩奋战,受到他信赖的可蕾娜与安琪,嫉妒被辛当成妹妹的芙蕾德利嘉或从小认识的阿涅塔。嫉妒葛蕾蒂能成为他可靠的长官,嫉妒与他同性的莱登或塞欧,以及不知为何满常跟他有话聊的维克或同梯的马塞尔,甚至嫉妒根本不是人类的菲多。 因为,她也想让辛依靠。 假如辛要找人商量,她希望能成为第一人选。 她不希望辛去看其他女生。 「那个……你是不是喜欢那一型的?」 万一他说「是」,那该怎么办? 光是想像都快心碎了。她好怕听到答案。 然而面对由衷恐惧不安地抬头看自己的蕾娜…… 「啊?」 辛却露出了真心不解的纳闷表情。 该怎么形容?就好像对方问他「辛你喜欢这盒点心里的哪一个?」递出的却是工具箱一样,那种完全无法理解问题含意时的表情。
蕾娜以为他的回答不外乎就是「是」或「否」,而且希望可以是「否」,却收到这种意想不到的反应,让她满脑子都乱了。 「啊……啊是什么意思?」 辛仍然是一脸疑惑。 「的确有些人是喜欢那种的,实际上那在第八十六区也并不稀奇,但我不是那一种的。应该说,你怎么会以为我是那样?」 「呃……?」 对话似乎牛头不对马嘴。在前提条件上,有著某种重大的差错。 虽然双方都知道是这样,但一时都无法想到是哪里出错了。 先反应过来的是辛。 「蕾娜,你该不会是误会了吧?」 「误……误会什么?」 「奥利维亚上尉已经跟人订婚了,况且──上尉是男的。」 「──什么嘛,难怪觉得你脸色有点怪怪的,但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误会。」 奥利维亚听到之后并不生气,只是哈哈大笑,蕾娜头抬都抬不起来。 原本各自散步的八六们回到了一开始集合的前厅来,在那里跟看书等大家的奥利维亚会合,然后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经辛这么一说,的确只要不认定成女性,奥利维亚怎么看都是男的。虽然五官比较中性,嗓音听起来也像是有磁性的女声,但骨架子、肌肉结构或肌肤质感完全属于男性,不用仔细端详也知道胸部没有隆起。 「对不起……那个,因为上尉留长发,擦的又是女用香水,所以我才把你误认为女性……」 「噢。」 奥利维亚一面苦笑一面掬起自己的长发。轻柔飘散的香水味是六月清晨的玫瑰。 「这是我未婚妻以前爱用的香水。因为驾驶员不能戴戒指,所以用香水代替。留长发也是我与她之间的誓言……你可以笑我放不下没关系喔。
」 由于戴戒指会妨碍操纵又可能造成意外伤害,因此无论在哪个国家,驾驶员即使是订婚或结婚戒指也都不会配戴。 但是,竟然因为这样就擦同一种香水。 蕾娜感觉到他对未婚妻的珍爱,觉得既温馨又有点羡慕……然后才注意到一件事。 「以前」爱用的香水。 是过去式。 而且他说留著长发不剪是为了遵守誓言。还有他说过的话。 可以笑我放不下没关系。 「奥利维亚上尉──请问上尉的未婚妻……」 「三年前走了……被『军团』带走的。」 蕾娜无地自容地别开目光。自己之前还嫉妒他与辛的交流,但那…… 「上尉常常跟辛说话,难道是因为……」 奥利维亚冷冷地嗤笑了。彷佛旧伤裂开,彷佛执念或幽魂般虚妄的执著。 「我想问上尉她是否真的受困于它们之中,如果是的话,她现在人在哪里。毕竟这种问题不适合初次见面就问,所以我找上尉讲了几次话。」 蕾娜这才明白奥利维亚的实力绝非来自异能,而是这份虚妄的执著。留长的头发、恋人的香水,还有女性名称的个人代号,恐怕全都不是取自英雄公主安娜玛利亚。 辛之所以目光微微低垂──而且才刚跟奥利维亚认识没多久,就熟到让蕾娜嫉妒的地步,是因为辛过去也同样彷佛心怀虚妄的执著般,追杀过自己的哥哥。 「因为假如她变成了『军团』──让她安息的人,必须是我。」- 『──辛耶.诺赞。本机已声明,不会再回答问题。』 「你是说过……但是,我不记得我有答应。」 于是,辛站在最后一件悬而未解的问题前面。瑟琳的金色光学感应器隔著拘束室的窗户注视著他。
辛认为在那金光当中,从一开始就有种渴望。理应冰冷而不具情绪表现的光学感应器透露出一种眼光。 到这时候辛才发觉,她从一开始就在苦等著什么──等著某人。自从她将短短的一句「来找我吧」传送给不知何时能收到的陌生人时就是如此。 「之前我问过你为什么要制造『军团』──我想听你的答案。」 辛虽然这样问,但其实已经猜到八成。这么一来她至今的沉默与试探性的言行……她那异常的慎重态度,就全都说得通了。 假如「菲多」──父亲过去研究的人工智慧完成了,共和国早已经真正实现了阵亡者为零的国防。 然而听到这件事,辛却产生了排斥感。就算现在真的找到了「菲多」,辛也不会想让它代替联邦、联合王国或共和国的军人去对抗「军团」。 但是,若是换成不认识「菲多」的人…… 对它没有特殊感情的人,想必会做出相反的抉择。 就连有意开发人工智慧作为人类好友的父亲,假如必须从人类或人工智慧当中择一作为战力,或许也会选择量产「菲多」送上战场这条路。 同样地,瑟琳也是。 生前正在开发「军团」的她也是。 ──我好希望,你能回来我的身边。 即使是现在,辛一样能听见她生前的最后思惟。 倘若她于临死之际呼唤的人,是她那据说死于自己人误炸的哥哥的话。 倘若她直到最后一刻,都希望曾经身为军人的哥哥没死,能回到她身边的话。 「你制造『军团』──是为了让它们代替人类而战,是吧?为了不让更多帝国兵,更多人类死在战火当中。」 金色如月的光学感应器无声无息地看向了辛。
她制造只会毁坏而不会死亡的「军团」…… 制造不会恐惧、不会厌腻、没有伤痛,为了战斗而生,只为战斗而存在的机械──是为了代替没有「军团」就得在战场上成千上万地死去的同胞。 不是为了让它们杀人,是为了不让人丧命。 「然后,因为你直到现在仍然不愿坐视人类的伤亡──担心你手上的情资万一不慎泄漏,『军团』的相关技术会被用来侵略其他国家,所以才会这样试探提供情资的对象,想看清楚对方的人格吗?」 年幼的维克只是想让死去的母亲复活。 至今面容依然模糊的父亲,只是想用人工智慧给人类一个朋友。 而与两人有过交流的瑟琳,也只是…… 「你从一开始就只是──想保护人类罢了,是吗?」 她并不希望看到任何人丧命……就跟辛一样。 瑟琳沉默了半晌。 继而…… 『──提问。』 这话问得严重失去平静,好像想装出冷笑与冷酷却失败了一样。 『若是如此,火眼如何因应?身为八六的火眼是否要宽恕「军团」?脆弱的,在「军团」侵略下死伤惨重的八六……原谅夺走火眼故乡、家人、同胞的存在?即使可能正是本机与其他「军团」让火眼的家人与火眼为敌?』 辛一时之间噤口不语。 在这一时之间,涌上心头的巨大感情──自从知道哥哥战死并沦为机械亡灵后已经过了七年,让他安息之后过了两年,辛至今仍不知道该赋予这种感情何种名称。 「……对,你说的……的确没错。」 语气中并无唾弃,声音彷佛只是脱口而出。 辛根本不想对付哥哥。但他是「军团」,被迫变成了「军团」。
不破坏那具躯壳,哥哥恐怕将永远困在机械亡灵之中,不断悲叹──所以,辛实在无法下他不管。 所以只能战斗。 她说那件事的远因就是辛眼前的这架斥候型,她说得确实不错。不是可能,就是眼前的她让哥哥变成了自己的敌人。 『本机再问一遍。既然如此,火眼为何不会心生怨恨?为何不会对本机心生憎恶,感慨怨叹?为何──即使如此仍然能宽恕本机?』 辛微微眯起一眼。宽恕? 「我并没有原谅你们……真要说起来,我根本不恨你们。我不想恨你们,那样做没有意义。」 如果有人说辛不正常,或许确实如此吧。 家人或故乡都遭到剥夺,却不憎恨罪魁祸首。这恐怕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即使如此,他还是恨不了……他不想恨,也无法去憎恨。 因为他体会过了。 他明白即使怨恨白系种、世界或「军团」,逝去的人也不会回来。 即使憎恨些什么,世界、「军团」或白系种也不会同情他蒙受的痛苦或哀叹。 怨恨或憎恶都不能带来什么。 只是空虚罢了。因为他彻底明白到──这样做毫无意义。 再说…… 「我不希望去怨恨什么或憎恨什么人──使我堕落到与夺走我一切的那些人相同的境地。」 因为这是八六的──他的尊严。 除此之外,连正常的嗟怨或憎恶都产生不了的八六已经一无所有。 在视野边缘,他看到蕾娜宛如祈祷般在胸前合握双手静静旁观。 霎时间,他发现了。 他感觉自己似乎稍微明白了一点,她的心愿代表的含意。 世界与人类都并不良善。
世界与人类全都既冷酷又残忍──但是,她也不认为冷酷、残忍与下流是人类该有的正确样貌。 她不愿那么认为。 一边是多到让人厌烦,不忍卒睹的下流行径;一边是寥寥可数,值得景仰的高洁情操。如果要选一边站,她宁可选择高洁而不是下流。 这份心愿──蕾娜形容为「世界必须美丽」。 即使知道这世界恶毒而冷酷,但绝不认为这是对的。她绝不屈就于冷酷的现实,不是视为一种需要追求的理想,而是作为自身尊严的宣言。 也许两人以往看见的世界并不一样。辛至今仍无法像她那样相信世界或人类。即使如此,他宁可相信至少不愿屈服的意志是相同的。 所以他的这种反应──也不是宽恕。 「你应该也不是希望我原谅你吧……你只是不认为现在这个世界是正确的,不愿意接受所以想去改变它。」 改变人在战场上不断死去的世界。 改变人在战场上自相残杀的世界。 以及改变人类遭到她催生问世的「军团」不断杀害的世界。 「你不想看到任何人死。生前也是,现在也是。因为你希望如此,所以过去想阻止战争,现在则是──想阻止『军团』,对吧?」 长长的沉默降临现场。 到最后,瑟琳──「无情女王」回应了。 『──「是啊」。』 彷佛沉重而漫长的叹息。 而且,用的是初次听见的人类语言。 『是啊,没错。即使事到如今一切都成了过错,但「我」本来是想拯救人类的。』 这番话恰似忏悔,落在受到隔离的密室里。 落在以强化压克力板为区界的拘束室与观察室里。
就如同罪人与祭司透过隐藏双方真面目的隔板,在密室中进行告白与赦免的告解室玫瑰花下。 继而,她说了。 说出在场所有联邦、联合王国与盟约同盟的军人期盼已久的发言。 『好吧……我就回应你的要求,说出我所知的一切以及想传达的情资。不过我有个条件……辛耶.诺赞,以及作为见证人的维克特.伊迪那洛克。我只告诉这两个人,其他人请离开。──记录、观测或通讯装置也必须全部关闭。』- 瑟琳的发言尽管极其重要,却不是很长。 然而维克听完之后叹了口气。 极少心生动摇,即使有所动摇也不会溢于言表的冷血蛇类──彷佛不知如何宣泄感情般长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 维克暂时关闭与拘束室相连的麦克风,轻轻摇了摇头。按照对方的要求,所有人都离席了,观察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没想到真的是让所有『军团』停止运转的方法。然而……」 没错。 「无情女王」──瑟琳提出的,正是于大陆全境展开的所有「军团」的停止代码,以及它的启动步骤。 然而…… 维克忿忿地摇头,接著说: 「不能实行就没意义了……岂止如此,若是不假思索地公开,人类甚至会从内部崩溃。」 只有一处据点能够发送停止代码……就在目前受到「军团」支配的区域深处,过去的帝国要塞之中。 这还不打紧。纵然位于「军团」支配区域之中,只要收复该处就行了。机动打击群正是为此而生的部队,况且如果这样真能让「军团」战争终结,他们也能从其他正面阵地抽出兵力一举加以压制。 问题在于代码的发送者。
要发送停止代码──登录并更新发送代码的「军团」最高指挥权限者,需要经过齐亚德皇族的认可。 具体而言就是核对基因。唯有凭藉著他们那尊贵的血统──六年前遭到联邦军全数歼灭,如今已经一人不剩──才能够重新登录指挥权限的保有者。 凭著十年前在革命中灭亡的皇室血统。 藉由如今没有一人继承的,皇帝的王室蓝血。 「只要能更新指挥权限──知道其他的代码就能任由该名指挥官操控『军团』,这虽然也很离谱……但使其停止的方法更是不妙。竟然是因为联邦毁灭了帝国,造成人类永远失去了停止的方法。」 大概就连他都真的觉得不妙吧。他用一副明显的苦涩表情叹气,然后似乎就这样整理好了想法,单以视线看向辛。 「我们让瑟琳提出其他情资,向三国的情报部公开。我想只要有最近的作战计画,或是支配区域生产据点的位置资讯就够了……这样可以吧,诺赞?」 「嗯。」 辛缜密地武装起表情与声调,简短而谨慎地点头。 他知道自己不太会把感情表现出来。自从将近十年前险些死于哥哥之手以来,他就扼杀了自己的感情。 当时养成的习惯──只有这一刻令他心存感激。 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即使是维克也不例外。 「『军团』」是「有办法阻止的」。 只要占领了发信站,现在立刻就能阻止。 幸好已经先屏退旁人了……不然谁也预测不到会有什么人采取何种行动。 维克不知情。 就连蕾娜、阿涅塔、莱登与塞欧、安琪与可蕾娜以外的八六也都不知情。 但是,西方方面军的将官们──至少其中的一部分不是如此。
过去与恩斯特一同抓住「她」,并且放她一条生路的人…… 他们知道她还活著。 假如他们得知这项事实,会采取何种行动?辛无法预测。 也无法预测那样到最后──她会发生什么事。 芙蕾德利嘉。 齐亚德帝国最后的女皇帝,奥古斯塔.芙蕾德利嘉.阿德尔艾德勒。 第七卷 Mist 第四章 星光之蓝 然后,到了最后的夜晚。 在盟约同盟休假的最后一晚来临。 由于晚上预定举办一场社交礼仪的研习派对,要求待在盟约同盟的八六全员参加,因此这天几乎所有人从一大早就忙著做准备。饭店人员以及为了这天请来的乐队也是。 当然,身为主角的八六少年少女们也不例外。 「……哇啊。」 「好棒喔,好漂亮~……」 机动打击群的处理终端──未成年的八六们文件上的监护人都是联邦的政府高官或前贵族。 简而言之就是上流阶层。而置身于上流阶层的人,事事必须顾及颜面或威信。要在外国人面前亮相的场合就更无须赘言了。 纵然这些年少的八六只是他们文件上的监护对象,并未收为养子也一样。 因此为了参加派对,由联邦各位监护人大老远寄给处理终端少女们的晚礼服,可说相当华丽动人。 看到从各自印有家徽、绑著缎带的箱子里拿出来的,为了今夜而准备的服饰,不只是除了战场之外一无所知的几名少女,就连饭店安排的女性发型师或化妆师都看得两眼发亮。这些都是各大豪门的私人设计师精心制作的,联邦最新流行款式的礼服。 有华美的红色,以及惹人怜爱的桃红。有清新的蓝色及高贵的紫色,还有清秀的纯白与严谨的黑色。
这些有的是丝绸、雪纺或丝绒,有的是蕾丝或皱褶,随著质料改变它们的气质。再缀以金银刺绣、缎带或串珠、精致的人造花或是算准在此日此刻盛开而摘取的鲜花。 为了配合十几岁少女的年龄而较为低调却璀璨亮眼的饰品,在晚礼服的胸前、手腕或盘起的头发上熠熠生辉。 相较于女生各自以不同礼服打扮自己,男生则统一穿著联邦军制服的一种,也就是晚宴服Mess dress。 这是偏黑色的铁灰色扣领型西装外套,下面大身衬敞开。亮白的丝绸衬衫与暗红腹带和外套的暗色系相映成趣。外套滚边与折起的袖口刺绣采用暗沉的银色,纪念奖章在左胸一字排开。衬衫袖子的双叠袖以红黑双色鹰羽袖扣扣住,反射著沉敛的光彩。 在联邦,士官与基层士兵可向军方借用军服,但军官就必须自掏腰包购买。两者的差别在于过去军官是贵族,必须配给兵器给率领的士兵;士官与基层士兵则是臣民,属于受到徵召并领取兵器的一方。这是联邦自帝国时代延续至今的习惯之一。 不过也因此,军官被默许对军服进行改造。尽管现代为了维持战力,已经规定战斗服或机甲战斗服必须采用统一规格,不过与战斗无关的礼服或晚宴服,多少做点更动并不会受到责罚。具体来说包括改变质料或是调整染料深浅,以及更改刺绣图案或替换袖扣。 这也是自帝国时代以来的习俗。 因此说是统一穿著联邦军的晚宴服,但这些男生穿的服装却各有不同细节,铁灰色的深浅也配合发色、眼色或肤色而略有差异。即使不像女生的礼服那么明显,但男生这边一样也受到了担任监护人的前贵族或政府高官,为了爱慕虚荣或是维持自尊而带来的影响。 或者即使称不上亲情,但也算是他们的一点慈悲心。 维克看他们一眼,扬起一边眉毛。他也一样穿著联合王国的旧式打领巾晚宴服。 「哦,穿起来果然好看。
还真是经过一番精心打扮呢。」 包括礼服或西装在内,男性服装有很多起源自军服。 例如西装源自单排扣款式的勤务服,立领学生服当然也来自立领军服。无尾礼服也是源于军方的晚宴服。 换言之,这些都是专为战士设计、量身打造的服饰。 从身高发育时期就在战场上长大,为了战斗而锻炼自己、体格精悍的八六们穿起来当然十分好看。 然而…… 莱登一边不自在地拉扯扣起的衣领,一边厌烦地说: 「老实说,这让我透不过气。」 「早点习惯吧。」 塞欧同样不耐烦地说: 「为什么非得参加这种活动啊?老实说,我不觉得我有机会参加什么宴会耶。」 维克用鼻子哼了一声。 不是在嗤笑什么,只是随兴地笑。 「因为比起什么都不会,会点什么才能找到更多乐子啊……别担心,今天活动参加的都是自己人,不会有人嫌你们不懂礼数的。」 充斥著女孩们兴奋笑闹声的休息室里,有个角落放了好几面用来替全身上下做最后确认的穿衣镜;蕾娜在其中一面镜子前看看镜中的自己。 她刚刚穿好礼服,请人家帮她做了发型,妆也都化好了。发型、化妆与服装都跟平时军服打扮不同的自己,从镜中回看著她。 这是为了今天订做的,全新的晚礼服。 派遣至联合王国时维克赠送她的礼服虽然漂亮,但是她不打算再穿了。至少在辛的面前不会再穿。 当时,她还没有那种自觉。 其实她那时已经心知肚明,但还没有勇气承认。 所以那时她可以佯装不知,照穿不误。 现在不同了。 所以她已经──不会再套上那件礼服。
蕾娜稍稍张开双臂,在镜子前转一圈看看。裙o虽然不会飞扬,但也不到会显露腿部线条的程度,轻飘飘而缓慢地跟上她的动作。 这是件华美的礼服。跟泳装一样,是蕾娜为了这次旅行,为了今天的派对挑选的礼服。无论是布料、配色或款式都让她烦恼了老半天,还彻底考虑到搭配的发型或妆容,兴奋雀跃地想像著穿起它的那一天。 没错,她一直很期待今天的派对。 自从她听说旅行的最后一夜会举行派对时,她就兴奋得静不下心来。烦恼该挑哪种礼服或发型,也是一段快乐的时光。 以前,她从不喜欢什么派对。 在共和国的家世使得她不得不出席,但她从来没有真心想参加过。 在彷佛夸耀旧时代荣华富贵的宫殿里,只有政治与虚荣、算计与欲望暗潮汹涌。接近她的所有人无不是看上前贵族米利杰家的资产、家世或人脉,满口一听就知道是场面话的空虚赞美,她还得勉为其难地回以笑容。 他们在背后嘲笑蕾娜有严重洁癖,不懂得交际应酬,但她就是不愿意──适应那个满是矫饰与空话的空间。 所以她很讨厌那些场合。 但今天的派对不一样。 有这么多同伴,还有「他」在场,就让情况如此不同。 早在出发之前,她就想像过好几次了。想像自己穿上这件礼服,走到他面前时他会是什么表情,又幻想著他会对自己说些什么。 一回神才发现──自己满脑子都是他的事。 该承认了。 坦然面对自己的心意吧。 畏缩也好不安也好──沉浸在这些情绪当中,纵容自己不去面对现实的态度也该舍弃掉了。 因为在这种战火之中,其实应该不容许她这样纵容自己。 蕾娜之前不敢面对的时候,有可能早就失去他了。
她之前害怕失去、不愿遭到拒绝而不敢承认……但如果在不敢承认的时候失去他,现在一定悔之不及。 为了不要后悔,她要…… 最后蕾娜从天鹅绒盒子里拿起做工纤细的颈炼,戴到脖子上。 这是日前开始休假没多久时,阿涅塔送她的生日礼物,还说参加派对的时候可以戴。自从知道这次旅行与派对的计画后,她还一再叮咛蕾娜不要忘记。 这是一条以橙花金雕为底,镶嵌著许多红色与白银宝石的颈炼。 如同上战场的骑士穿起铠甲般,她扣上了金属扣。 蕾娜看向镜子,点个头。 做好觉悟吧。 我要…… 舞厅。 在揉合古代到近代等各种样式砌建而成的饭店里,位于复古中世纪样式会馆中央的大厅就是它了。这里过去被当成交谊厅Saloon使用,是能够容纳大人数的大型社交空间。 完工初期的拱顶天花板如今已整片改建成形状相同的玻璃天篷。年代古老而稍有变形却擦得晶亮的玻璃搭配将同盟历史化成图案的浮雕银花格作为支撑。在这恍如温室或巨大鸟笼的特大蕾丝状雕饰之上,可以看见盟约同盟的夏季星座与昏暗的夜空。 今天是新月,天空阴暗不明。 而在这天篷之下,乐团、鲜花与小点琳琅满目的大舞厅绽放著一个个谈笑与跳舞的小圈子。 「──达斯汀。」 从少女们的休息室出来,自左右夹层延伸而出的阶梯在平台合而为一,往下走就是大厅了。 看到安琪从最后一个台阶伸出修长胳臂,达斯汀呆站原地。 安琪将银中透青的头发高高盘起,让长长发丝垂落在背后,散发有如月光又宛若冰雨的冷冽光泽。 裹身的晚礼服是初更夜色般的深沉鼠尾草蓝,与银发及白皙肌肤相辅相成。
无数皱褶如古代女神的霓裳般纤细。 在成套饰品上闪耀光彩的宝石,是内藏破晓天空般透明淡蓝的天青石。此种矿石虽然美丽,但硬度低而性质易碎,很少看到像这样切割成首饰。 她那晶莹剔透的白皙玉手伸了过来,让达斯汀倒抽了一口气。 「……你愿意选我吗,安琪?」 「我如果这时候找达斯汀以外的人当男伴,那我这女生也太恶劣了吧?」 安琪苦笑著,达斯汀怯怯地握住她的白净玉手。 达斯汀是来自帝国的白银种移民,白系种的贵种白银种尽管在帝国属于中下级,但终究还是贵族阶级。他自小就受过严格训练,知道如何在社交场合进退得宜,以及担任护花使者。 明明应该是这样,但他的动作却生硬到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看到达斯汀变得像个粗制滥造的机关人偶,安琪忽然调皮地笑道: 「再说我如果不把达斯汀你抓好,你说不定又会跑去妨碍辛跟蕾娜了。」 「就说那件事很对不起了嘛……」 达斯汀的嘴角可怜兮兮地下垂。上次连后来会合的满阳还有夏娜等人都把他狠狠削了一顿。甚至就连辛直到后天,都对达斯汀有种说不上来的冷淡。 「……是说蕾娜也就算了,我是觉得诺赞没资格生我的气……」 「你是指在联合王国遇到山难那次?」 当时辛跑去坏了达斯汀的好事。而且不像达斯汀,他是故意的。 安琪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扭过身子看看背部。这件礼服脖颈部位的坦露程度较低,当然也不露背。 「没能赶上穿露背礼服呢。比基尼也是。」 回到联邦后,安琪已经开始治疗背上的伤疤,不过一个月还无法修复到不显眼的程度。 「没关系,还有下次。以后再穿就好。
」 安琪笑了起来。 达斯汀心想,她眼中看见的一定是别人。 「你说得对,下次再穿吧。」 「我说啊。」 「怎样啦。」 莱登一边担任男伴挽著女生的手臂走在派对会场里,一边低头看看他的女伴。现在问这或许太晚了,不过…… 「为什么我是跟你一组啊?」 「大概是考虑到身高搭配吧?」 西汀回得乾脆,她以女性而言个头可说相当高大。她的身高可以跟高于男性平均之上的辛或维克相比,换言之就是比一般少年的平均个头要来得高。 「况且我们女人在处理终端中属于少数,没办法两个女的一组。多出来的人会哭死的。」 「……也是啦,要我跟男的一组太可怕了。」 莱登用一如发言的表情说道。假如真的变成那样,那简直惨不忍睹。 毕竟以他的身高而言,在处理终端当中即使是少年也没几个人适合跟他一组……不如说因为必须是与西汀身高相等的人,所以好死不死竟然是维克或辛。 简直噩梦一场,死都不要。 「是吧?……既然这样,多亏有我才不用当壁草的狼人弟弟,是不是该对我有所表示啊?」 西汀依偎过来,将丰满的胸部压在他身上。 今天的西汀穿著浅象牙色的缎面礼服,衬托出她经过日晒的肌肤。胸前与毫无赘肉的背部都有著游走尺度边缘的深V,从侧边的开衩可以一窥肌肉紧实的大腿。全刺绣金纹点缀了整身礼服,一圈圈的金手镯随著步履叮当作响。 西汀顶著短发虽然无法盘起,但用光彩夺目的亮片缀饰得华丽灿烂的发型笑著。 而且是大大咧开嘴角,笑得得意洋洋。
「如何啊?」 她那像是期待获得赞美的表情搭配起平时不化的妆,虽然带有年轻少女特有的可爱,但莱登毫不心动。 谁教她是西汀。 「嗯……这个嘛,算是个美女吧。」 「靠,根本毫无诚意嘛,真让人不爽~」 西汀故意鼓起脸颊。 然后她不懂礼数地用力拍打几下莱登的背。 带著平常那副虚情假意、活像鳄鱼的笑脸。 「你也很帅喔,莱登。我都快爱上你了。」 「多谢称赞。」 毕竟派对当中有将近一百名处理终端,再加上葛蕾蒂、整备人员及后勤人员。 女孩们的礼服色彩可谓争奇斗艳、花团锦簇,乐队的演奏、说话声与笑声融为一体。 但这些色彩、喧嚣,都在那一瞬间远离辛的身边。 沿著从大厅夹层的休息室通往舞厅──以金色扶手缀饰暗红色地毯的阶梯,蕾娜走了下来。 她艳丽得像是一朵香气浓烈却又凛然难犯,洁身自爱的大红玫瑰。 以这华美的玫瑰色为基调,黑色的蕾丝、缎带与串珠起了画龙点睛之效。一如鲜血女王之名,她的一身装扮甚至让人肃然起敬。白银发丝有一部分绑起,用小朵红八重玫瑰与黑蕾丝缎带装饰,高贵地敞开的低胸装搭配点缀细颈的宝石工艺橙花颈炼。 虽不至于显现身材线条,却玄妙地与身体契合的礼服绸缎,随著她走下阶梯的步履反射璀璨灯光。整身礼服以银线绣上玫瑰花纹,配合动作浮现出硬质的光亮纹路。恰似人鱼的鳞片,那种以优美嗓音与美貌迷惑人心的美丽魔物。 辛几乎是无意识地伸出了手。 蕾娜做出回应,也伸出手来。 彷佛磁铁的异性相吸。 彷佛水往低处流。
彷佛那是极其自然、天经地义的道理。 玉雕般的纤纤荑手,恰到好处地滑进握惯了操纵杆与枪把的坚硬手掌。 就好像它们是事先如此精密设计的成对工艺品。 好让它们紧密相合,如此便能永不分离。 传来的体温,是她的比自己稍低一点。还是只是自己太烫了? 配合蕾娜的步履,辛慢慢拉著执起的手帮助蕾娜下楼。两人的呼吸默契十足,而他也认为理当如此。 蕾娜一阶又一阶地下来,站到与辛同样的高度。紫罗兰的香气柔美地飘散。 这是蕾娜喜欢的香水味。照理来说辛应该已经闻惯了,今天却觉得脑袋深处彷佛酩酊大醉般晕眩。 蕾娜似乎选了比穿军服时更高的高跟鞋。视线的位置比记忆中离自己更近。 与辛四目交接时,蕾娜笑了起来。 她那银色的眼眸…… 看到那只手伸过来,蕾娜就像理所当然般让自己的手滑进其中。 换作平时的蕾娜这样做,应该会在慢了一拍之后羞得心慌意乱,但此时的她一点也不在意。 因为她的视线与意识全被眼前的人夺去了。 他穿著联邦军特有的,大身衬敞开的扣领型铁灰色晚宴服。极富军人风范却又略带贵族气息的设计相当适合他长年征战,但也继承了浓厚帝国贵族血统的精悍体格与端正容貌。 据说联邦军的晚宴服是除了颜色之外与帝国军一脉相承的传统服饰。蕾娜认真地觉得当年的设计师一定是以眼前的他为典范设计出这套服装。 蕾娜隐约嗅到一股他平时不擦的香水味。杜松不带甜香的沁寒清芬,彷佛让空气中的精神为之一振。光是这股香味就让蕾娜感到醺然欲醉。
还是说蕾娜真正想沉醉其中的,其实是眼前独一无二的一双红瞳? 血红眼瞳,低垂注视著她。 她不禁觉得,就要被那双眼睛勾走了魂魄。 这时…… 他那血红的,对蕾娜而言独一无二的双眸,倏忽睁大开来。 辛僵硬了半晌,接著用一种中计了的表情仰首望天。 平时难得改变表情的白皙面容,反常地带些红晕。 「……辛?」 蕾娜不解地微微偏头…… 然后忽然间发现到了。 辛穿著的联邦军铁灰色晚宴服,从缀有丰厚银线刺绣的袖口,看得见白色双叠袖上的袖扣。 那个用来扣住袖子的饰品,不是联邦军本来使用的鹰羽造型。 而是镶嵌著多颗白净透明与清澈赤红宝石的……橙花造型。 跟蕾娜配戴的红白宝石工艺橙花颈炼完全是同一种设计。 一发现到的瞬间,蕾娜也一样忍不住仰首望天。 「阿涅塔……!」 望向天花板的脸庞在发烫。自己现在的脸颊一定红到不行。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她之所以会挑中订做首饰这种以赠送友人来说不太恰当的礼物…… 又不厌其烦地叮咛蕾娜参加派对时一定要戴,是因为…… 「蕾娜这个,也是丽塔送的?」 「辛也是……?我就知道!」 「我这个是之前她送我的生日礼物。说是如果有机会参加派对,需要穿礼服或晚宴服的话可以戴。」 包括辛在内,很多八六都遗忘了自己的家人、故乡甚至是生日。根据共和国国军本部隐藏的人事纪录,有不少相关资料已经重见天日,当然也更新到了联邦军的人事资料里。
附带一提,由于当事人没有一个感兴趣,连跑一趟做个确认都不肯,事务人员不耐烦了,有一天就用寄通知的方式硬是告知了他们。 所以蕾娜在那天也送了一件小礼物(接著两个月后,蕾娜也收到了辛赠送的生日礼物),却万万没想到阿涅塔从那时候就在打鬼主意了。 而且还是这种谁看到都会知道的恶作剧。 事实上好像已经有几个人发现了,蕾娜环顾四周,看到一群少年少女一面偷笑,一面匆匆别开目光装作不知情。 蕾娜面红耳赤地呻吟,对著不在身旁的朋友说: 「真是……!你这玩笑开得太大了啦,阿涅塔……!」 「哈啾!」 「怎么,感冒了吗,潘洛斯?还是说有人在讲你的闲话?」 虽然只限今天,但好歹总是舞伴。面对急忙转向一边打了个可爱喷嚏的阿涅塔,维克无动于衷地说道。 作为对八六们的示范,现在有经验的人正在跳一支华尔滋。配合快节奏的三拍子,阿涅塔礼服的雪纺裙o与点缀头发的玫瑰缎带轻柔地飘舞。雪纺、玫瑰与缎带统一为色调不同的缬草紫,只加一点淡雅温柔的贵橄榄石作为反差色。 虽然他个性有点……不,其实是非常疯狂,但毕竟不愧是王子殿下。引导的动作不动声色地自然而巧妙,即使是这几年来偷懒没上社交与舞蹈课的阿涅塔,到目前为止也都跳得顺畅自在。 不过姑且不论这点,阿涅塔不禁苦笑。 自己与维克的香水味互相交杂,不知为何让她有点不悦。 维克是王族,而且还是北方大国联合王国的王子。使用的香水从原料到配方,必定都是顶级水准。而自己的香水也并不廉价。虽然是出自不同调香师之手,但第一流调香师使用的配方自然是以与其他香气融合为前提,两者之间不可能互相冲突。 「没什么。
只不过是某两个迟钝到爆的家伙,总算察觉到我的支援炮火了。」 阿涅塔回话时刻意不看那两个迟钝到爆的家伙,但维克趁著踩舞步的空档,竟然还特地转头去确认。 「原来如此?就我猜想,你应该是送了什么成套的东西给他们吧?而且是瞒著某两个迟钝的家伙。」 「我跟他们说是生日礼物,分别送了同一种款式的颈炼与袖扣。然后他们竟然到现在这一刻才发现,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们。」 前两天才过生日的蕾娜也就算了,辛的生日是五月,所以是在上次联合王国作战前送他的,到今天为止随便算也有两个月的时间。看来这段期间内辛从未察觉到阿涅塔的企图,可见现在的辛对她有多不感兴趣,或者该说不抱半点特殊感情的程度明显到过分的地步。 不过阿涅塔送礼的时候跟他说参加派对时一定要戴,看来他并没有把这话当成耳边风,所以就不跟他计较了。 在维克继续望著的远处,两个当事人不知怎地僵在那里。 当然阿涅塔想看的就是这个反应,但只不过是配戴同种款式的饰品就这样,阿涅塔不禁觉得「你们也未免太纯情了吧」。 维克将视线转回来,用一种城府极深的他少有的,似乎是由衷感到同情的语气说了: 「你也真是辛苦了呢。」 阿涅塔感慨良深地点头。虽然别人也就算了,被这个毒蛇王子同情让她很火大…… 「就是啊。」 两人对闺密或者是儿时玩伴的恶作剧岂止是一肚子的不满,根本已经化做满口的怨言,但没讲多久。 很快地蕾娜就发现一件事,有点开始生闷气。 他刚才…… 又叫阿涅塔为丽塔了。 「……明年的生日,不,今年的圣诞祭,我也送你袖扣好了。就配合辛眼睛的颜色,送火焰石榴石的。
」 「怎么忽然提这个?」 「没什么。」 蕾娜从一脸疑惑的辛身上别开目光,把脸扭到一边不理他。 她感觉得到自己幼稚的行径让辛困惑不解,但她实在不好意思说出不高兴的理由。 总不能说「我不要你戴其他女生送你的东西」吧。 蕾娜继续把脸朝向旁边,脸再次红了起来。 自己果然,是喜欢著辛的。 即使没有那种意思,即使是自己的闺密阿涅塔送他的东西,蕾娜仍然不希望他身上有其他女生的气息。 这样想虽然对为了推他们一把、替他们加油才送这礼物的阿涅塔过意不去,但不喜欢的事情就是不喜欢。 蕾娜不想把他让给别人。 谁都不行。 然而辛是第一机甲群的总战队长,蕾娜是作战指挥官。就算说是圈内人的聚会,还是不能老是跟对方待在一起。两人聊了一下后,很快就得暂时分开。 ……其实本来应该把第一首曲子跳完的,但蕾娜怕一旦那样做,就会再也放不开那只手。 「你愿意与我共舞一曲吗,米利杰上校?」 「好的,奥利维亚上尉。」 奥利维亚穿著盟约同盟的黑色晚宴服,用与眼瞳同色的蓝宝石发夹将黑色长发绑成高马尾。中性的容颜配上这种发型,呈现出奇特的异国风情。 而如今看起来,他只是多少比较温文尔雅,虽然相貌偏中性,但怎么看都是男性不会错。 自己也真是的,到底是被逼急到了什么程度?蕾娜有点嫌弃起自己。对方将自己这个十几岁的可疑上校当成长官抱持敬意,还努力早日与辛或其他处理终端打成一片,自己却那样误会他。 奥利维亚执起她的手佯装轻轻亲吻手背;不只盟约同盟,大陆南方的各国都遵循此种礼仪。
一瞬间从眼角看到辛显得不大高兴,蕾娜的反应是慌张,奥利维亚则是暗自觉得年轻人很可爱。真是些反应明显好懂,还不懂得如何隐藏内心想法的孩子。 听说他们是在第八十六区的绝命战场饱受磨练,也因此被削去了人性的战斗狂。 听说她是为了护国而压榨八六,冷酷、冷血而满手鲜血的女王。 奥利维亚只听到传闻,就以为他们是怪物组成的部队……他悄悄以这样的自己为耻。 他们既不是怪物,也不是英雄。在这里的不过是一群多少心灵失衡,但青涩而令人喜爱的,十几岁的孩子罢了。 在绕圈跳舞的人群另一头,指挥者高举指挥棒往下一指。 下一首曲子开始。 「……可蕾娜不跟辛跳舞没关系吗?」 「嗯。」 试试就会发现,华尔滋三拍子的节奏其实不难配合。 塞欧按照在学校刚学过的方式,一面踏著有点越跳越起劲的舞步,一面向舞伴问道。王子殿下说的确实没错,什么都会总是不吃亏。 可蕾娜点头的样子好像看得很开,却又好像在钻牛角尖,带有某种固执的性子。 「听说在这种场合,换舞伴很正常喔。实际上你看,蕾娜现在也在跟奥利维亚上尉跳舞,辛在……咦,辛怎么跟芙蕾德利嘉跳起来了……?」 「不用了啦……因为这里,不是我该待在辛身边的地方。」 塞欧觉得她没必要这样说,因为她看起来明明就很可爱。 塞欧还不是很懂女生的衣服,但可蕾娜的礼服、饰品、虽然短但绑得漂漂亮亮的头发,以及平时几乎不化的妆都很好看。 可蕾娜穿著呈现明亮的金丝雀黄,设计成从肩膀下面到胸口好像绑起了宽缎带的可爱礼服。裙子做得略蓬,每次转身都会轻柔且惹人怜爱地摇晃著。别在腰后的金色薄纱搭配同色的纤细高跟鞋。
因此,只有在落栗色头发缝隙间摇曳的,看就知道恩斯特绝对反对过的步枪子弹造型银色耳坠,即使看在不熟悉礼服或女性饰品的塞欧眼里,仍然觉得相当突兀。 「所以不用了。」 「喏,辛耶。在『正式上场』前余帮汝整个检查一番,汝就好好引导余吧。」 「……身高差这么多,实在很难跳耶。」 「汝这笨蛋说什么傻话呀。听好了,在这种宴会当中,男士是绝不能让淑女丢脸的。首先汝得将这点铭记在心才行。」 如果要说这个,芙蕾德利嘉根本还不到能称为淑女的年纪吧?辛虽这么想,但他再粗神经也不会说出口。 ──俯首就缚时因为还是个幼童,所以捡回了一命。 因为是小孩,所以目前还能不受重视。 虽然只是傀儡,但芙蕾德利嘉终究是灭亡的齐亚德帝国过去的国主,是随时可能引发政变的灾厄种子。尤其是联邦虽然已经于历经革命后转为民主制,但为了应对眼前的「军团」威胁,不得不让昔日的大贵族保有权力。 瑟琳提供的情资将会赋予她高出以往的价值,让辛直到现在都不知该如何下决定。他知道回国之后必须向恩斯特报告此事,也觉得应该告诉芙蕾德利嘉本人,但他无法确定这样做对不对,又或是只要这样做就行了。 辛对联邦与自己的了解,都还没深到能做这个判断。 芙蕾德利嘉愣愣地微微偏头。 血红的眼眸。 由于自己也拥有相同的色彩,辛常常会忘记──这种齐亚德皇室特有的漆黑与殷红互相交杂的色彩在联邦极其少见。 「怎么了?」 「……没有。」 现在待在这里,不该去想那件事。辛轻轻摇头,试著把这个想法赶出脑海。
芙蕾德利嘉用鼻子哼了一声,显得既担心,又有一丝丝怒气。 「余不知道汝有何心事,不过汝应当先追求汝自身的心愿。更何况就今宵这一晚,没人能对汝说长道短的。」 辛微微苦笑了一下。芙蕾德利嘉的异能只能看见过去或现在的光景,并不能听见当时的声音。所以她不可能知道瑟琳说了些什么,但她却…… 「你说得对……抱歉。」 芙蕾德利嘉的事情,今后一定得仔细思考。 不过今晚,只有今晚就放下吧。今晚一定要…… 「西汀,那个,这样未免……」 「又不会怎样,就今晚而已嘛。既然说是研修,那大家都是自己人啊。况且我听说最近有些地方不会管这么多了。」 不太被传统舞会礼仪接受的同性组合,让接受过传统礼仪教育的蕾娜皱起眉头;至于西汀则是毫不介意。蕾娜担任女士,西汀担任男士跳起了慢华尔滋。 西汀自然合宜的引导方式让蕾娜心想:她是不是男士与女士两边的舞步都练了?军官在社会上地位不低,必须要懂得相应的教养及礼仪规范。所以特军军官的必修课程当然会包括礼仪以及其中的社交舞,但现在是战争时期。无论是礼仪或教养都容易延后授课,而且只能占用最小限度的时间。 蕾娜希望她是觉得有趣,或是想享受乐趣而练习的。希望她愿意试著享受新事物。 引导蕾娜的西汀眼睛虽然朝向前进方向,但也不忘留意周遭情形,没有看著蕾娜。 那双浓蓝与雪白的异色眼眸显得心平静气。 只有涂上口红的嘴唇略为动了一下。 「蕾娜。」 突如其来的呼唤让蕾娜眨眨眼抬头看她。 不是「女王陛下」。蕾娜感觉好久没听到西汀叫她的名字了。
因为她无论是在只以知觉同步相连之时还是大规模攻势之后的并肩奋战,都总是促狭地称呼蕾娜为女王陛下。 西汀注视著遥远的某处,不看蕾娜。 「别担心。今天的你美得像个奇迹。」 「……你没事就赶快回去啊,维兰。」 「哎,顺便嘛。我好歹也是个前帝国贵族,在八六们的礼仪规范教育上,应该会是个称职的人选。」 既然名义上是礼仪研修,当然需要一位讲师或是模范。但作为大家模范的葛蕾蒂与维兰这对组合之间的气氛却僵到极点。 葛蕾蒂用一面拉开勉强不至于失礼的距离,一面踏出慢华尔滋完美舞步的绝妙方式表现她的排斥;维兰参谋长也早已习惯,连苦笑都没有。身穿夜空般黑丝绒蓝色串珠晚礼服的葛蕾蒂,与身材高-匀称穿起铁灰色晚宴服的参谋长站在一起,俨然是一对令葛蕾蒂无奈的俊男美女。 「从下一首曲子开始,我就会去尽我的职责教那些小女生舞步了……你会吃醋吗?」 「一点也不。」 葛蕾蒂也打算等会儿要尽量帮男生们检查舞步。 「不过,好吧,还是跟你道个谢……谢谢你让那些孩子们来这里玩。」 听她这么说,参谋长罕见地露出始料未及的表情。 「……你不用跟我道谢,反正这就跟做不在场证明没两样──只要有证据显示我们尽力了,这样之后无论发生什么事,联邦都不用负责。」 纵然有一天,某些原因使得联邦与国民将八六视为异己加以排斥;或是八六到头来还是无法习惯和平日子,成了扰乱治安的存在…… 即使发生那种事,只要联邦过去曾经尽力教育他们,有表现出那种样子就能找藉口。可以让各国或国民认为舍弃他们也是莫可奈何。 终究不过是保险起见罢了。就连选上盟约同盟这个外国作为休假旅行地点都是如此。
「那也没关系,因为你并不是只用一张『证据』就解决这事,而是真的尽了力……那些孩子一定会记在心里的。」 参谋长短促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好像在说「无聊」。 「……我就讨厌你这种动不动就为情所困的愚昧个性。」 「呵呵。」葛蕾蒂抬头看著他的侧脸微笑。 「我倒是只喜欢你这种冷酷,但不是无意义地残忍的地方喔。」 蕾娜与几名少年,以及同样盛装打扮却说自己不是主角而想推拖的整备人员们跳过舞,在摆满小点的餐桌旁绕绕以找机会跟平时不太常说到话的人聊两句,在对方生涩的邀请下微笑做出回应再跳一支华尔滋。 她尽到作战指挥官的职责一次又一次地这么做,不知不觉间派对已渐入佳境。 悠扬的华尔滋舞曲结束,蕾娜行过一礼,与神情反常地紧张的整备人员葛伦分开。 她高跟鞋的鞋跟踏出清响,正要转身时睁大了双眼。一缕深幽香韵飘进了鼻腔。 一种清冽澄澈的杜松芬芳。 那种深冬降雪时,在冰冻早晨凛冽挺立的针叶树。 她转身一看,随即与位置比自己高半个头的血红双眸对上目光。他似乎之前也没发现,映照著蕾娜的那双眼睛睁大了起来。 「……辛。」 「蕾娜。」 在有些愣怔的他背后,似乎正好与蕾娜相同,刚刚才行过一礼告别的夏娜瞥了她一眼后耸耸肩转身离去。她有著沙漠褐种混血的焦茶色肌肤、黑色长发与淡蓝色的眼睛。暗绯红搭配同色系但稍为明亮的朱红花纹,紧贴身形的异国风情礼服微微飘动。 看著她的背影,蕾娜明白到她是一边跳华尔滋,一边假装任由辛引导,其实是一点一点地将辛诱导到了蕾娜的身旁。
明白到阿涅塔也是,西汀也是,夏娜也是;每个人都在不动声色地帮助蕾娜。 辛想必也跟蕾娜一样,绕过了会场每个角落。 而且在这种场合当中,男性不能让女性落单,有义务上前攀谈邀舞。话虽如此,但一些特别年轻的少年不免会有点退缩,因此身为总队长的辛当华尔滋舞伴的时间一定比蕾娜更长。 即使如此,他的姿势与呼吸却没有一丝紊乱。 两人互相注视,彷佛一颗心被偷走般呆站原地,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 直到下一首曲子的前奏开始,两人才回过神来。 辛先露出了做好心理准备的表情。 「你愿意与我共舞一曲吗,蕾娜?」 「好、好的。」 蕾娜反射性地回应伸向自己的手。他的手掌又大又硬。蕾娜行过一礼,有些手忙脚乱地摆好姿势后,那只手绕到了她穿著礼服的腰上;他的搀扶让蕾娜心跳加速。 两人跟上三拍子的起始,踏出第一步。 随著旋律,两人缓缓起舞。宛如大型水鸟鼓动它优雅的羽翼。 辛的引导方式意外地巧妙,蕾娜感觉自己好像成了初夏薰风中的一片花瓣。除了能够将一切托付给他的自在与幸福,也感受到彷佛稍稍受人摆布的不安。 无意间蕾娜想起舞蹈老师们嘟哝过辛学得太快,教起来很没成就感。 虽然只是在学校上课恶补的成果,但辛毕竟是在战场上存活至今天的八六之一,运动神经自然不可能差,要记住并重现不怎么复杂的舞步,对他来说想必不难。而除了音乐之外还要配合舞伴的步调或速度,对他们这些长年以缜密的联手行动与「军团」对峙的战士来说肯定并非难事。 反倒是蕾娜现在的脚步很不稳定。蕾娜出身于共和国的名门,也认真学过华尔滋以及其他舞蹈的舞步,照理来讲不可能跳不好。
但不知怎地,跟八六其他少年、维克、马塞尔或奥利维亚跳舞时的自然动作就是跳不出来。她有点跟不上原本的节奏,急著想调整过来,却差点被自己的脚绊到。 但这不能怪她,都是因为心脏跳动得太激烈害得她脑中好像光线闪烁,两脚却恰恰相反,轻飘飘的镇定不下来。 蕾娜怕自己的心跳这么大声会被辛听见,偷看了一下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容颜。她不敢与辛四目交接,害怕一旦目光对上,自己的这种心情会被他看穿,难为情得不敢把整个头抬起来。 用眼睛余光勉强看到的白皙面庞一如平素,但带有某种真挚的静谧。 「…………」 自己心脏这样狂跳不止,却幸福得快死掉了;然而相较之下…… 蕾娜觉得好不公平,带著满脸红霞偷偷噘起嘴唇。 蕾娜在与其说是眼前,不如说在臂弯里的近距离内无声无息地噘嘴,但辛却没注意到。因为他光是顾著踩踏记忆中不到一个月前学过的舞步,就已经忙不过来了。 虽说都是自己人,但辛是第一次不是在学校授课,而是在真正的派对上跳舞;即使如此,今天他从来没有过这种状况。从最初共舞的芙蕾德利嘉到一副别有用心的表情来邀舞的夏娜,辛跟不少人跳过舞,但都能够心无旁鹜地正常踩舞步。 明明原本是这样的,他现在却得拚命回想舞步,否则就不知道下个动作是什么。 辛由衷希望紧张过度而呼出的一口气没被蕾娜听见。太丢脸了。还有恐怕会从相叠的手掌传达给对方,自心脏透过血管响彻全身上下,几乎像是在耳边响起的急促心跳也是。 舞伴本来应该互相关照,但辛没多余的精神去看蕾娜的脸。他怕一看可能就会无法动弹,不敢看。 不过蕾娜是共和国的名门出身,想必有过丰富的派对或跳舞经验,绝不可能现在还跟他一样紧张。
虽然辛完全不怨也不恨蕾娜……但只有这件事,辛觉得不大公平。 即使如此,随著乐曲优雅地进行,两人渐渐开过度注意对方而造成的羞赧、虚荣与紧张。 曲子结束。按照规范两人必须行礼分开,离开跳舞的行列或是找下一位舞伴。然而双方即使已经行礼,却仍然没放手。 他们舍不得放开。 也感觉到对方的眼神在说:我不想放手。 经过了用来寻找华尔滋的舞伴,或是离开舞池的短暂时间…… 两只手依然牵著,第二首曲子就这么开始。 在舞厅墙边的角落,蕾尔赫如影子般待命。 在派对会场绝不可能佩刀,因此她卸下了军刀,但仍穿著平时那套胭脂军服,盘起的金发也并不特别华美。侍者好几次到她身边询问要不要饮料,但她郑重地婉拒了那每一个玻璃杯。 会场的墙边摆了几张椅子,供跳舞跳累的人坐著休息。看到芙蕾德利嘉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蕾尔赫踩著绳纹花样的木头地板走到她身边。 「您累了吗,小公主?下官为您拿饮料来如何?」 「不了,不用费心。余本来是不能到此种社交场合的。」 芙蕾德利嘉在礼服底下,一边摇晃著有点构不到地板的脚一边说。参与社交场合需要达到一定的年龄,芙蕾德利嘉还没到那个年龄,本来是不能参加这种派对的。 芙蕾德利嘉穿著彷佛八重玫瑰倒放的及膝蓬裙,银色蕾丝缎带点缀了她淡绿丝绸的礼服,未盘起的头发则以同一种缎带装饰;每一样衣饰虽然都凸显了她的小巧玲珑,但其实都是因为芙蕾德利嘉还是个孩子,所以才能做这样的打扮。 「汝不跳舞吗?」 「……下官是个粗人,不适合。
」 虽然蕾尔赫的人造大脑中记录了从基本华尔滋到现今少有人跳的传统小步舞曲舞步,但她认为这不代表她会跳舞。那些都只是档案罢了。 既不是经验,更不是回忆。 「余是在问汝,汝不介意连一支曲子都没跟汝的主子跳吗?只要舞伴引导得宜,跟著跳就成了。」 「哦,您是『看』见了什么吗?」 「不是从汝身上看的,是汝的主子。」 她有些内疚地说「当那人心意太重时,余即使不想看也会看见」。 「那人其实……应该在盼著汝吧。近卫的确是主子的剑与盾,但──主子可不单单只是把近卫视为刀剑或盾牌哪。」 「…………」 或许是如此。 假如,真是如此的话…… 「那……下官就伤脑筋了。」 面对抬头望著自己的红瞳,她耸了耸肩。 「因为下官不过是仿造下官的原型人物身姿的棺柩罢了。与墓碑或棺柩跳舞的──只能是死者。」 所以,她绝不会握住还活著的维克的手。 以免一不小心,将他拖进已死的自己这边。 在乐曲进行、结束又开始进行的反覆过程当中。 刻意做出的姿势维持著凛然的优雅,自然地放松。就好像意识融为一体那样,不知为何,她能够预测对方的动作。 辛与蕾娜原本配合华尔滋节奏踩踏的舞步,一回神才发现,都早已转为配合对方的节奏。平静无风的两颗心脏以同样的速度跳动。 两人陶醉在这种幸福当中。那是一种彷佛两人其实是单一个体的满足感与全能感。 感觉这一刻,自己似乎无所不知。 蕾娜抬起头来,理所当然地与辛四目相接。两人不约而同地自然流露出幸福的笑靥。
今后也是,假如…… 假如不知道该如何追求未来。 假如开始害怕前进。 即使其中一人因为某些原因心生畏惧、受到伤害、困惑而裹足不前。 如果真的无论如何都再也无法前进──届时,就互相帮助。 像这样,牵著对方的手。 他们没有说出口。 但不知为何,他们都知道心意传达到了。 纵然那是须臾之间的幻觉般感应,一旦音乐与圆舞结束就会虚幻消失,一点也不留下,他们仍然觉得这一刻心意确实传达到了,能了解对方的心。 隔著时代悠久的玻璃,以水汪汪的夏季星辉为伴奏;用来自大窗户外露台的沁凉晚风与入夜的鲜花甜香打拍子。 星辰的光辉让蕾娜发现夜已深。再演奏几首曲子,最后听完致词大概就散场了。 等结束之后就说吧。 不,不行。那样不行,不是那样的。 趁结束之前开口吧。 一旦派对结束,她将从美梦中醒转。平常那个懦弱又胆怯,只是故作坚强的自己又会回来。 所以要趁钟声响起前,趁银色礼服消失前……趁玻璃鞋还没脱落前开口。 宴会、音乐与舞蹈是种魔法。它们能让人心情飞扬──会给人勇气,展现出平常那些藏在面子或自保之下的真正心情。 「辛……晚点,那个……」 即使如此,说出这一句话仍需要极大的勇气。 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我有事,想跟你说…………呀!」 然后可能是因为跳舞跳到一半分心的关系,蕾娜话讲到一半时,包鞋的鞋跟不慎勾到了磨亮的木头地板的少许接缝。 蕾娜的身体猛地一沉,变得整个人依偎在赶紧抱住她的辛胸前。
彷佛意识与心跳融为一体的魔法时刻渐渐融化。双方的心脏开始打起不同的节拍。 几乎变成了相拥姿势的两人,直接接收到了这种与自己不同的悸动。也感受到那再次开始狂跳不休,证实了双方内心如何荡漾的心音。 辛感觉臂弯里的身子纤柔轻盈,用力紧抱可能就要断了。 蕾娜依偎的身躯比想像中更健壮,让她确切感受到这是男人的身体。 一产生这种意识的瞬间,对异性毫无半点抵抗力的蕾娜顿时脑部充血,满脸通红。 「蕾娜!」 周遭仍然充斥著华尔滋的舞姿与音乐。辛虽然降低了音量,但能清楚听出他的惊慌。 蕾娜头晕目眩,得抓住搀扶她的手臂才站得住。身体变得很烫,觉得好像快要爆炸了。 正巧待在附近,正巧两人一组的莱登与芙蕾德利嘉说了: 「毕竟你们跳舞跳了很久嘛,她应该是头晕了吧。」 「不妨让她上露台去呼吸点新鲜空气如何?辛耶,汝就带她去吧。」 辛一边照顾著蕾娜一边离开舞厅,两人目送他们离去后,又再度叹气。 真是的。 「啊,辛总算把蕾娜带出去啦?」 「那两个人连对自己的事都很迟钝呢……在这样众目睽睽之下,辛跟蕾娜恐怕都没那个胆表白吧。」 塞欧与阿涅塔过来了,莱登扬起一边眉毛。这番话说得没错,不过…… 「真难得看你们俩一组。」 「没有啊,舞伴换著换著就剩我跟她落单嘛。」 「况且今天这种日子当壁花就太没趣了。」 「可蕾娜在干嘛?」 塞欧与阿涅塔一齐看向一处,只见约在舞厅的中央位置,可蕾娜不知怎地跟西汀跳起了舞。
「…………大概同是伤心人吧。」 「别说了,芙蕾德利嘉。」 「咦!这么说来西汀也是了?经你们这么一说,她的确是常常为了蕾娜的事找辛的碴……」 「啊,你没发现啊?那在第八十六区并不稀奇喔。应该说我们是来到联邦之后,才知道那不是一般现象呢。」 「……这、这样啊……」 阿涅塔总觉得好惊讶。 与舞厅以双开玻璃大门相通的石造露台,本身的空间也大到可以办场小聚会。 磨亮的浅灰石材在星影淡光下显得苍白,尽管正值盛夏,高海拔地区的山岳国度仍吹著徜徉高原的清凉夜风。爬藤玫瑰造型的露台铁栏杆上,零星缠绕绽放著许多小朵白花,飘散出甜蜜的芬芳。 露台的功用本来就是供客人冷却跳舞发烫的身体或醒酒。这里放了几张彷佛以金属藤蔓编织而成的精致工艺长椅,辛让蕾娜在其中一张坐下。 从露台可以将邻接饭店的湖泊尽收眼底,让视野被夜空与湖面一分为二。据说那个湖泊有融雪水流入,即使现在正值夏季也冰凉到无法游泳。由于自山顶万年积雪之上吹来的风会横渡湖面,使得湖水永保沁寒。 这里也有一位侍者等待吩咐,一手端著放了冷饮的托盘走来;辛接过两个玻璃杯,将其中一个递给蕾娜。香槟杯里装著冒出纤细气泡,从香味可闻出酒精含量极低的苹果酒,并撒上了清爽的薄荷。 蕾娜一两口就把冰凉的饮料喝乾,徐缓地呼了口气。 「……对不起,我好多了。」 蕾娜心想,自己还是第一次出这种糗。 她虽然讨厌派对,但也习惯了。谁知道竟然会这样。 而且谁不好挑,偏偏挑在辛面前。 「我想你是有点累了。虽说是休假,但玩乐也是很耗体力的。
」 「或许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 更主要的是…… 因为,你在我身边。 我想在你的面前表现地尽善尽美。 这使我过度紧张。 噢,对了。 「对不起。」 「这次是为了什么道歉?」 「那个……你应该还想跟其他人说说话什么的吧,结果都在陪我。」 「喔。」 辛回话回得好像不太重视这个问题,把自己那杯饮料一口气喝乾。 「无所谓。说是派对,但反正今天的活动都是同个部队的自己人,以后多得是机会说话。」 蕾娜一时之间,没能立刻听出他话语中断时,声调的微妙变化与稍微停顿的空档。 中年的侍者长年在这家饭店服务而擅长解读客人心意,反应灵敏地察觉到了这些变化。 侍者像影子般上前接过两人手中的玻璃杯,继而再次像影子般后退,贴心地离开了露台。 「……因为今天,我其实只想跟你在一起。」 「咦……」 一抬起头的瞬间。 从露台远方的湖面上…… 在徐徐微风下平静如镜的水面,有某个光点在涟漪的影子中闪了一下──那不是影子,是船。是几艘小舟的剪影。 一种东西拖著光尾升向天边,吹出「哔」一声哨子般的风切声。 过一会儿,在没有月影的阴暗夜空中,火焰大花发出「咚」的一声盛开了。 蕾娜抬头仰望著,彷佛受到吸引般站起来。 这是…… 「──烟火……」 在这一刻,色彩的缤纷乱舞将玻璃天篷染成全白。 火焰光轮在天边爆开,那阵强光让大家停止跳舞。
慢了一点之后是响彻四下,微微震撼五脏六腑,但比起八六们听惯了的火炮震耳欲聋的巨响,却极其轻微的黑火药爆炸声。 彷佛星星小块小块地碎裂,彷佛星星的碎片洒落,火星闪烁著飘下。焰色反应在新月之夜绽放的七色火焰,是多么的华丽又虚幻。 只有乐音热热闹闹地在静默无语的舞厅中袅绕不断。 在所有人仰望的视线前方,飞向高空的火焰花朵两次、三次地绽放。 有人喃喃说了: 「……烟火?」 以此为开端,现场爆发一阵热烈的欢呼声。 「是烟火耶!」 「好久没看到了。应该说……」 「差不多有十年了吧?哇啊……!」 在远处的阶梯,有个人影站到了左右阶梯会合的舞台状平台上。 那人有著盟约同盟人特有的,削去赘肉的顽强健硕体格。穿著红色外套民族服装的此人,原来是这家饭店的经理。 确定视线都聚集到自己身上后,饭店经理用戏谑的举动行了一礼,旋即挺直弯曲的身体,高声说道: 「齐亚德联邦,第八六机动打击群的各位八六!」 站在别说百人,容纳两倍人数都不成问题的舞厅前方,他不用麦克风就能让声音无远弗届。那是自古以来运用山岳地带稀少草地饲养山羊的牧羊人们为了与对面山头的伙伴交谈,而训练出来的嘹亮嗓音。 「很高兴各位在第八十六区悻免于难,莅临我们山地人民的国度,龙王沉眠的灵峰山麓。在这快乐宴席的尾声,由本饭店献上最诚挚的心意──请各位尽情欣赏!」 在拍响大气、染红天球,继续绽放的烟火下,乐团开始演奏新的一首热闹又盛大的进行曲。 在欢呼笑闹的同伴们之中,莱登、塞欧与可蕾娜只是静静地仰望烟火。 「……烟火啊。
是啊,好久没看到了。」 「上次也刚好就是这个时期,对吧?……已经两年了呢。总觉得好像是更久以前的事。」 「那时人数还没这么少,对吧?不是只有我们五个。」 两年前,说的是他们还在第八十六区东部战线第一战区时的事情。 当时为了故意让他们送死而召集的先锋战队,已有一半以上如同共和国的盘算死在战场上。那时候他们以为到了夏天结束,再过一个多月剩下的所有人也都会战死──虽然还没告诉蕾娜,但他们早已全都有所觉悟。 那份觉悟、得不到充足休息的疲劳,以及因为没有意义所以在无意识之下扼杀的愤恨与对死亡的恐惧,只有在那一晚得以遗忘。 他们还记得,在遭到弃置的足球场废墟、没有人工光源的阴暗夜空,看到了不知久违多少年的战场烟火。 现在想想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但那比起任何绚丽奢华、将整片天空染成彩色的烟火,都要来得更可贵。 那时在同一个地方看过同一场烟火的人,包括处理终端与整备人员在内,就只剩下这会场里的五人。即使是待在同个战区而或许正好也看到了的,当时第一战区第二战队到第四战队的战队队员也不知道现在还有几人存活,还是说全都战死,一个也不剩了? 那时,他们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 这是因为那时候,他们还…… 可蕾娜说道,语气感慨万千。 「那时我们还以为……那就是大家的最后一次了呢。」 在透过旧玻璃天篷而稍有变形的大朵烟火之下,安琪仰望著那色彩的缤纷乱舞,动也不动。 「……上次……」 达斯汀走到茫然伫立的她身旁,听到这个低语声而将视线转向她。那是一种说不上是对他说话或是自言自语的寂寞的声调。
「上次,看烟火时……戴亚,已经不在了。」 「…………」 「达斯汀……对不起,我现在还没办法像喜欢戴亚那样喜欢你。以后能不能我也不知道。但是,求求你……」 火焰之花即使能一时驱散夜晚的黑暗,却无法像白天那样明亮,瞬间绽放后只能虚幻地凋零。安琪仰望著它说。 她的话语也同样地虚幻易逝,彷佛绝不可能照亮世间黑暗的祈祷。 「不要走。求求你,今后继续好好活下去。」 「……好。」 他原本以为八六很习惯面对人的死亡。 在夏绿特市地下铁总站,看到辛无动于衷地低头看著脑部解剖标本的侧脸;看到他们面对堆积如山的几万具腐尸,仍几乎没表现出动摇之情…… 看到自大规模攻势以来长达两个月并肩作战的他们──即使身旁同袍被炸飞仍然继续战斗的,宛若人型兵器的那种生命样貌…… 他以为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不在乎了。 怎么可能不在乎。 正是因为不可能不在乎──只不过是明明在乎,但战友却接二连三地,令人无法承受地接连死去,为了让自己不用继续受苦,所以除了冰冻内心之外别无他法罢了。 达斯汀希望这层冰可以融解。 也希望自己,不要害得她再次冰冻内心。 「我答应你。我──绝不会丢下你一个人死去。」- 识别名称「火眼」──更正,名为辛的八六少年兵似乎另有要事,今天没来访问。 瑟琳即将配合他们的归队被送回联邦的设施,此时再次被收进运输货柜之中。她置身于彻底防止她进行通讯的金属墙围成的无光、无音的黑暗中。 她在高机动型身上暗藏给人类的传言是一场赌注。 而且还是赢面极低的赌注。
不可能有人能击毁高机动型,就算真的击败了它,也不可能抵达待在联合王国「军团」支配区域深处的她身边;纵然真见到了她,也不可能是个值得托付情资的对象。能打倒高机动型的一定是个军人。那些人的职责就是作为国家的利剑,为了祖国而牺牲某些人事物。 一旦得到对「军团」的命令权限,恐怕几乎所有人都──不会用来阻止「军团」,而是把它们变成戕害他国的凶刀。 与辛交谈时,起初她以为这场赌注果然是她输了。 辛是联邦军人,而且偏偏还是诺赞──勇冠帝国军的征灭者之末裔。是以杀人为荣誉的血统继承者之一。 最重要的是,他在与自己交谈时──即使与「军团」对峙仍不曾表现出半点敌意或憎恶,而是一种几乎无异于狂人的沉著。 如果连家人或同胞遭到杀害都还恨不了对方,就表示这个人连家人或同胞都爱不了。如果对残忍无情的行径不感到愤慨,就表示他是个坐视残忍行径的人。她不可能将自己的心愿托付给这种人。 结果并非如此。 瑟琳在银色的黑暗中心想,幸好不是如此。 『你看到了吗,无貌者?──我想你应该没看到吧。你不会再为了我采取行动了,因为没有任何必要将我抢回去。』 我名叫军团,因为我们为数众多。 「军团」的特性就是能由支配区域深处的自动工厂型无限量产,替换品要多少有多少。 其实包括瑟琳在内──纵使是指挥官机,也同样可以替换。 再过不久,反联合王国战线的指挥官机就会有其他「牧羊人」来补缺。什么都不会改变。「军团」就是能够以多欺少,践踏压溃战术上的些许拙劣。少了一个瑟琳,对「军团」本队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所以无貌者,以及包括他在内的「军团」统括网路指挥官机,早已对自己不屑一顾了。
它们会比照小兵们毁坏时的方式删除自己的登录资料──然后永远不会察觉到自己的企图。 『无貌者……不对──……』 瑟琳无声地低喃了他还是人类时的名字。 瑟琳知道那个名字。 当时几乎所有「军团」在中央处理系统寿命结束前都还有时间,但为了解决迟早到来的寿命问题,它们从那时候就已经开始著手摸索替代方案。那时用来替代的其中一份尸体脑部构造复制品就是无貌者。 瑟琳那时已经待在反联合王国的战线,既没直接看过他战死的遗体,也不是由她动手解剖,但作为统括网路的指挥官机,她从反共和国战线收到了报告。所以瑟琳知道他的名字。 也知道他自己似乎已经遗忘了的──他的容貌。 也知道曾经不过是一个试作品的无貌者如今获选为统括网路指挥官机之一的理由。 『我要阻止你……阻止「渐渐已经变得连『军团』都不是的你」。』 在蕾娜仰望天空的白银眼眸中,留下最后的群星辉耀……于夜空中泄下一片光之瀑布后,烟火结束了。 残响飘远,逐渐消失在黑夜里。五颜六色的火星一边闪耀光彩,一边化为余烬坠落。 仰望著那片光景,让蕾娜不可思议地产生了些许哀伤的心情。 那是在祭典结束时特有的,彷佛为消逝的季节送行,彷佛遥想渐渐失去的某些事物所带来的寂寥与酸楚。 如同为再也不会来临的一刻送行。 「可能又没机会看到革命祭的烟火了。」 她感觉到身边的人轻轻瞥了她一眼。 虽然感觉到了,但蕾娜没有以视线回应,而是陷入沉思。 革命祭。共和国在八月盛夏的祭典。 在都市饱受光害的天空中,谁也不会看什么烟火──即使如此,他们仍约好一起欣赏。
那是两年前,革命祭的夜晚──当时蕾娜并不知道,一个月之后辛他们先锋战队就会被迫踏上决死之行。 在同一片天空下,连对方的长相都不知道。 「虽然革命祭本身才刚要开始,但我们接下来可能得忙著做训练,以及练熟『狂怒戎兵』的使用方式……你听说过下次派遣的预定计画了吗?」 「嗯,下次应该是北方的沿岸诸国。说是『军团』据点的位置很棘手,第二与第三群无从进攻,要暂时撤退。」 沿岸诸国是位于联邦北方、联合王国东方的小型城邦。据说面对「军团」的威胁,他们跨越国家的藩篱团结起来对抗外敌;而机动打击群目前的作战部队于一个月前就屯驻于当地。 他们受任进行重点压制以击溃包围网,但却在因此现形的敌军据点陷入始料未及的苦战,最后不得不重新检讨作战计画。 「共和国应该……会为了维持威信而举办革命祭,但恐怕没那余力筹备烟火。那里的发电设施与自动工厂都重新建设到一半,而且听说北部领土的收复作战也因为『牧羊犬』太多而窒碍难行。」 不只是共和国,哪里都一样。 所以机动打击群才会出于职责,被投入各地难以实行的作战。在联合王国,他们必须于雪中突破重围,并强袭压制没有任何地图的敌军据点。目前负责作战的第二、第三机甲群虽然勉强成功,但也是被迫在北部沿岸诸国的战场上突破重围,只消走错一步就可能全军覆没。 今年的革命祭一定是去不成了。 就算去了也没烟火可看。 明年不晓得有没有。烟火也是,革命祭也是──共和国也是。 自己,以及辛……人类能不能活到明年还是未知数──…… 一旦开始产生悲观念头,这种思维就会在脑中打转,占据脑海。
蕾娜觉得这样不行,咬住涂上淡色口红的嘴唇,摇头赶走这种思维。 不会发生那种事的。因为他们说好了。说好要去看革命祭的烟火,说好等战争结束后要去看海。 所以在那之前,自己与辛都不能死,别人也是。 就在她哀求般地如此思考的瞬间,仰望著火星坠落的辛开口了: 「既然这样……」 演奏完进行曲之后,乐团再次开始演奏华尔滋。 这是一首速度和缓的慢华尔滋。是一种适合为宴会收场,彷佛邀人进入安稳的梦乡,彷佛惋惜喧嚣的余韵,让人有些心痛的旋律。 从时间来看,这应该是最后一首了。是在这个国家、这一夜的最后一首。 彷佛被这份哀痛推了一把,辛开口说话。 不用急著说,话语就自然地脱口而出。 彷佛积雪融化,变成滋润原野的河流般。 纯属自然。 「既然这样,那就等下次的机会──明年的革命祭再去看吧。明年不行,还有下次。等到可以举行节庆时,总有一天……」 两年前,在那烟火之夜。 那时辛明知不可能实现,仍回应了蕾娜的邀请。 因为知道不能实现,所以对蕾娜想与他共同欣赏的心愿,他没有给予明确的答覆。 甚至不是真心想看。 现在不同了。 「因为现在──这已经不是无法实现的愿望了。」 辛超越原本注定一死的命运,活了下来。 而且她让辛知道,他可以活下来。 也让辛知道他可以有所追求──追求未来。 是眼前的她让辛知道的。 她帮助过辛无数次,一次又一次地拯救了他。 而且有些时候,一定连辛都没察觉。
辛的视线离开天空,转向了她;辛什么都没说,那双白银的眼眸却像受到吸引般回望他,与他四目相接。 他像是思慕难舍般,呼唤了她的名字。 「──蕾娜。」 「等到可以举行节庆时,总有一天……因为现在──这已经不是无法实现的愿望了。」 蕾娜受到吸引般回望,与认识以来最真挚的血红双眸四目相接。 那种深沉让蕾娜心跳漏了一拍。 盘旋脑海的不安或恐惧像是一场幻觉般渐渐消失。 只要你这么说,那一定会实现。无论乍看之下有多不可能,必定都会奇迹般地实现。 蕾娜由衷这么认为。 彷佛星光在夜里闪烁。 彷佛百花在春天绽放。 就跟那些现象一样,蕾娜由衷相信必定如此,如同天经地义的真理。 她自然而然地吸了一口气。 蕾娜无意识地举起双手,在胸前紧握。 要说就趁现在。要传达心意──除了此时此刻没有更好的机会。 告诉他:我喜欢你。 等战争结束后,能够放烟火庆祝革命祭的时候;到时候,请你跟我一起去看烟火。 虽然不知道得等到何时,但我还是想与你一起。如果可以,愿能永远与你一起。 她想说出这些话,才刚开口时…… 「──蕾娜。」 他的呼唤让蕾娜把话吞回去。她倒抽一口冷气,呼吸就此暂停。 不知为何,她知道辛将要说出很特别的话。 忽然间,蕾娜突如其来地感到害怕。 她不敢听。辛接下来要说的,将会是决定性的一番话。
这些话将会破坏掉他们至今的关系,破坏掉他们虽然总是笨拙地互相误解,但却奇特地自在舒适的暧昧关系。 这些话将会破坏那种关系,并将它改变成另一种关系。 或者也有可能只是破坏,而无法催生出任何新的关系。 变化与破坏,是不可逆的过程。 一旦听到就无法回到从前。她不敢听。 那是一种让人浑身发冷的恐惧。 可是。 不听不行。 不听不行。 因为,辛一定比她更害怕。主动做出改变,说不定可能造成无法修复的破坏,却仍踏出一步试著改变的辛,比只是等待的蕾娜要更害怕。 况且如果不听,蕾娜一定会更后悔。 蕾娜在胸前紧紧合握双手。她倒抽一口气,就这样忘了呼吸,抿紧嘴唇等著他。 继而,辛说了: 「我──很庆幸能遇见你。」 告白的声音当中,蕴藏著千言万语。 涌起的感情没有单纯到能赋予其名称,所以辛直接用声音表达出来。他将那份感情化为言语,集聚于这一句话上。 他虽然觉得这还不足以表达心意,但恐怕再怎么找也找不到能完全表达己意的话语。所以他只能用不足的话语来表达,这让他既焦急又不放心。 「要不是有你在,两年前我在第一战区诛杀了哥哥后,一定会认为已经战斗到底,就那样接受死亡。打倒了电磁加速炮型后,我一定已经失去了战斗的理由。在龙牙大山的熔岩湖,我也不会觉得非得回来不可。一直以来都是你救了我。」 辛发誓将并肩奋战并先一步死去的战友,带到自己的终点──所以,他成了被所有人下的存在。只有自己的记忆无法托付给任何人,本来只能由他自己背负著逝去。
当辛认为可以托付给「她」的时候──那的确成了无可取代的救赎。 自从两年前,在第八十六区开始,当时连长相都不认识的她已成了辛的支柱。 一年前,在火照之花盛开的原野,一路追来的她所说的话让辛获得了战斗的理由。 一个月前,在雪山战场,她接受了辛唯一期望的未来。 「因为有你在──我开始觉得,自己可以活下去。」 蕾娜感觉到自己热泪盈眶。 是呀。 是呀──辛。 我也是。 因为遇见你,我现在才会在这里。 你让我得知了「黑羊」与「牧羊人」的秘密,而得以为大规模攻势做防备。得以知道我们逼迫你们背负的,我自以为很清楚其实根本视若无睹的世界的冷酷。得以知道自己有多丑陋。 不只如此,你还让我看到了值得追随的背影、让我希望能共度困境的人。 「因为有你在,我才能逃离第八十六区。」 因为有你在,我才能够不再是白猪。 是你让我──让现在的我得到生命。你的话语成为我明确的一部分,在我的体内呼吸。 所以…… 是你改变了我,赋予了我生命。 是你。 「我喜欢你。」 这句话流畅无碍地化为声音,让辛由衷感到安心。 这就是他想传达的话语,是他认为必须传达的话语。如果到这时候连这句话都说不出来,那么话语也就不具意义。 辛好几次得到她的拯救。 这渺小的话语……足以回报她的心意吗? 就连这样的心愿,她都会愿意回应吗? 一想到这些就让他害怕得头晕目眩──但他还是说了。
「我想带你看海……想与你一起看海,一起看那些没看过的事物,看那些在战争封锁下看不到的事物。我想与你,看见同一片景色。」 这话…… 也就是说…… 「我想待在你的身边,想与你共度人生。如果可以──希望永远如此。」 蕾娜什么都没说,只是大大睁著她那银色眼眸。 她无法以话语表达,无法以言语形容她的感情。 我也是。 我也希望能永远…… 跟你在一起,跟你一起走。 走到你的结局,走到我的终点。 不是背负著记忆与名字,不是让你背负著我的记忆与真心。 而是与你…… 共度人生。 蕾娜欣喜若狂。不是因为辛喜欢她,也不是因为辛愿意向她表白。 而是两人怀抱著相同的感情,令她欣喜若狂。 所以…… 她必须回应。 她必须回应。 她必须回应。 要比光速更快。 彷佛受到这份情感的驱策,她还来不及说话或思考,身体已先动了起来。 因为,用讲的太慢了。 用话语一定不足以表达。 比起「这么」做,话语一定连几分之一的心意都传达不成。 双方之间,只有连一步都不到的短短距离。蕾娜踏进那段距离,让它归零。「咦……」辛睁大双眼,蕾娜伸手抓住他的肩膀不让他逃走,踮起了脚尖。 约有半颗头的身高差距,由于今天蕾娜穿了较高的高跟鞋而缩短许多。对著那个位置比平时要近的嘴唇…… 她轻啄般地,吻了它。
第七卷 Mist 后记 男生军服就是正义!大家好,我是安里アサト。 我认为如果战斗女子的正义是驾驶服,那么战斗男子的正义就是军服。反正就是帅,而且撩人。像是紧实肌肉配上西装外套的勤务服,或是紧实肌肉配上战斗服。还有日晒痕迹,实在有够撩人……更正,是真的很帅气。 所以这次的故事算是不动声色来了个军服大放送。只可惜应该是不会变成插图,不过这也无可奈何…… 言归正传。 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为各位献上《86──不存在的战区──》第七集〈──Mist──〉。 这可以算是盟约同盟篇吗……好像没让盟约同盟活跃到可以这样说。以作品里的时间轴而言,是联合王国篇的一个月后,辛等人到专校上课兼休假的一个月结束后的故事。 ……上学时的故事?我也想看(想写)。 啊,顺便一提,这次的后记爆雷爆很大,所以建议先看后记的读者暂时看到这两页就好。 按照惯例进入注释或是类似的什么部分。 ・第一章的那个 从I can fly开始的那个众所期盼的场面,虽然目前这样就满长的了,但其实初稿足足有四十页。角色都在乱开玩笑,结果让篇幅硬是变得落落长…… 应该说第五集、第六集都是越来越厚,于是我跟责编讨论说第七集要反省一下,以跟第二集差不多的页数为目标,结果写好一看又是落落长…… .新角色 名字直到最后一刻都还在变来变去,本来以为写的是奥立弗,写到一半却变成了奥利维亚,然后又弄错姓氏,在名字上辛苦了老半天。顺便一提,这个角色是在第三集稍微出现一下下的贝儿.埃癸斯中将的内孙,目前有点怕这个身为女中豪杰的奶奶。 接下来请小心爆雷。是的。
不 许 说 根 本 标 题 骗 人 。 不是啊,总比取个副标题叫做「86──汤烟旅情篇──」来得好吧。是在写现代PARO吗?不过有温泉有逛街约会,有男子枕头战(团体赛),有试胆有烟火,学校旅行PARO该有的都有了。女子枕头战?后来应该有打吧。 啊,顺便一提,Mist=温泉汤烟。如果觉得掰得很硬,那是心理作用。 就这样,送上没有战斗、全篇轻松的一集。这样真的没关系吗?我好担心。 话说回来,差不多从第四集开始我就听到人家说「你写作风格变了呢,是越写越上手了吧」,但其实第四集开头或这次的第七集才是我原本的写作方式。 第一~三集或第五、六集的写作方式当然也是我自己的写法,写起来也很自在,但是连续写七集就……有点维持不住严肃模式…… 最后进入谢词的部分。 责任编辑清氏、土屋氏,这次又让两位陪我跨越地狱了,真对不起。扉页插画请务必采用泳装女生!泳装女生! しらび老师,又是泳装又是便服又是礼服又是晚宴服的,我想这次是系列开始以来插画方面最辛苦的一集,但我却是边写边期待。真对不起,谢谢老师。 I|Ⅳ老师,这次又对您做了无理要求……已经弄得越来越像是惊奇军武展览会了,但我想我应该还会再玩下去…… 吉原老师,漫画版第二集发售了呢!雷终于在连载中登场……对过世的哥哥怀抱复杂感情的辛露出的笑脸真让我不寒而栗。 然后是赏光买下本书的各位读者,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虽然辛与蕾娜总是每前进一步就迷失方向、退缩不前或滑跤,烦恼东烦恼西的,但这次总算有点进展了……我是这么认为的,各位读者觉得呢?下集将会恢复成平常风格的《86》,嫌这次战斗太少不过瘾的读者敬请期待! 那么,愿本书能暂时将您带往卿卿我我、大放闪光到真想叫他们去爆炸的两人身边。 后记执笔中BGM:EYES ON ME - featured in Final Fantasy Ⅷ(Faye Wong) 后面还有一段情节,不嫌弃的话请继续欣赏~ 嘴唇相叠的时间,以体感而言久远得有如永恒,但实际上大概连一个呼吸的时间都不到。 那是在双唇相接的甜美温度下,如痴如醉的一刻。 身体分开后,双方的呼气细柔地溜入嘴唇缝隙。宛如合而为一的体温与心跳一分为二,带来奇妙的寂寥。 据说,人类在过去…… 两个人,原本是一个人。 人类触怒了天神,以至于被一分为二,变成了两个人。据说从此以后,人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另一半。 或许因为如此,嘴唇相叠、心灵契合才会是一种幸福。 才会即使只是片刻分离,都如此教人寂寞── 遇到这意想不到的一招,辛瞠目结舌,僵住不动。 蕾娜抬头看著他,只是心想: 你竟然…… 露出这种从平时的你无从想像的呆愣表情,红著脸浑身僵硬。 蕾娜无意取笑他。 她只是对辛产生了无限怜爱。 为了先走一步的其他人,为了将它视为骄傲战斗到底,他忍受著种种痛苦,武装自己、佯装平静;曾几何时,他变得再也脱不掉那身铠甲,好像那才是他的本来面貌。
其实就像这样,他不过是个尚未长大成人的少年罢了。 所以铠甲下偶尔才能一窥的真实面貌,比什么都让蕾娜怜爱。 彷佛受到这种怜爱之情驱策,蕾娜放在他肩膀上的手贴到了脸颊上。她踮起脚尖,想再吻他一次…… 倏然间,她恢复了理智。 刚才, 自己, 做了什么? 彷佛在耳畔响起的怦咚心跳声,以及连自己都感觉得到的滚烫脸颊…… 还有遗留在唇上的,甜蜜触感…… 「………………!」 彷佛烫到了手一样,她松开一双玉手。事实上从手掌感觉到的辛的体温,即使与原本就比蕾娜高的平常体温相比,仍然烫上许多。 她用那只手按住了自己的嘴唇。 她刚刚才自己吻上去的嘴唇。 可是,但是我还没…… 我本来要说喜欢他的。 结果辛先说了喜欢我。 我…… 都还没传达我的心意就──……! 一发现自己冲太快的瞬间,蕾娜陷入了有生以来最大的恐慌。 弄错了。 她必须先说「我也喜欢你」才对。结果因为辛先表达了与她相同的心情,她好高兴,好幸福,感动到快飞上了天。受到心中涌起的一股冲动……或者可说是欲望的情感推动下,她还没回答就先吻了辛。 这……因为还没有回答的话,就还不是所谓的……恋人关系。 但我却这么…… 不检点。 眼前原本愣怔的赤红眼瞳眨了眨,让蕾娜回过神来。眨了一下之后,那双眼瞳重新映照出蕾娜的模样。 他的嘴唇动了动。
蕾娜看出他要说些什么了,害得她更加慌张失措。 她在脑袋一片空白下随口乱讲: 「啊,啊,不是,不是这样的,那个……」 什么不是这样,就连蕾娜也不知道。 「那个……」 蕾娜反射性地想道歉,但发现这样会被误解,急忙吞回去。吞是吞回去了,但却想不到什么其他得体的话可讲。 甚至没想到她大可以现在告诉辛「我也喜欢你」。 「晚、晚安,祝你有个好梦!」 结果蕾娜只能嚷嚷著笨头笨脑的蠢话,宛如脱兔般飞也似的逃离现场。 彷佛魔法解除的灰姑娘那样,一只脱落的银色高跟鞋掉落在繁星照耀的苍白石板地上。 「…………………………………………所以,现在是…………?」 徒留辛一个人面对蕾娜的言行不一,同样也满脑子混乱成一团。
第七卷 Mist 插图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110753/137503.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110753/137503.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110753/137504.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110753/137504.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110753/137505.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110753/137505.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110753/137506.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110753/137506.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110753/137507.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110753/137507.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110753/137508.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110753/137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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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镜底下的黑瞳像假日的父亲般稳重,怎么看都不该是得到了有效手段,可望一举让猖獗肆虐大陆全境的钢铁灾厄丧失战力的大国总统。 没错。 「军团」是有办法阻止的。 发出停止命令的秘密司令部,以及对包括「军团」在内的旧齐亚德帝国拥有统帅权的阿德尔艾德勒皇室血统──只要凑齐表面上随帝国灭亡而丧失的这两项关键,就有可能成真。 辛将瑟琳托付给他的这项情报在向恩斯特报告前,先告诉了芙蕾德利嘉本人,以及知道她真实身分的赛欧等四人。 除了这些人以外,他没告诉任何人。 就连蕾娜也没说。 情报这种东西,知道的人越多就越容易泄漏。身为帝国最后女帝的芙蕾德利嘉,原本就有成为联邦覆灭的原因之虞。这样的她如果又成为祛除「军团」这个战祸的唯一关键,多了奇迹救世主此一附带价值的话…… 即使如此,他们还是不得不向恩斯特报告。凭辛的一己之见藏匿足以左右人类未来的这项情报,无疑是一种背叛。于是他们找个适当的藉口回到圣耶德尔,恩斯特决定在商讨出结论前暂不公布,然后与知道内情的军方或政府高官花了这几天时间反覆商议此事。 「我直接进入结论……我们决定按照当初的预定,请你们前往下个派遣地点。」 「什……」 芙蕾德利嘉愕然地睁大了原本就够大的双眼。 「这是为何,芝麻小官!既然身为帝国女帝的余就在这里,再来只要夺回那个什么秘密司令部就成了──不过就是如此而已,你们为何不做!」 「难就难在这个『如此而已』啊。情报所说的秘密司令部的位置,我们一无所知。」 芙蕾德利嘉愣了一下,好像被问倒了。 恩斯特脸上带著微笑。
「联邦虽然继承了帝国包括领土在内的许多资产,但原本毕竟是帝国的内贼。没人会把秘密司令部的位置告诉敌人。不属于该司令部的自己人也是。」 而既然是帝国的军事基地,位置极有可能在旧帝国疆域内,「军团」支配区域的某处。联邦如今已无余力把位于敌境深处的候补地点全部调查一遍了。 「再加上……你们的派遣地点,目前的状况才是真正分秒必争──你们预定攻略的据点已确认到『军团』第二波大规模攻势的预兆。」 霎时间。 不知是谁倒抽了一口气。大规模攻势。 那种曾将联邦西部战线逼至溃败边缘,甚至短短一周就攻陷了共和国,一如军团(Legion)之名由无数机体组成的钢铁海啸…… 将再次来袭。 「我军必须以排除这个大军为第一优先。然后在排除的同时,我希望你们能从该据点夺得一项情报。」 莱登皱起眉头。 「情报?从那些『军团』身上能得到什么……」 「『无情女王』是帝国军人瑟琳-比尔肯鲍姆。电磁加速炮型(Morpho)的控制系统是女帝奥古斯塔的近卫首席骑士。共和国北部夏绿特市地下铁总站的发电机型(Admiral),似乎也是旧皇室派的成员。」 ──帝国,万岁(Heil reich)。 发电机型里那个素未谋面的亡灵曾覆诵著这句生前最后的叫喊。 辛似乎一点就通,眯起了眼睛。 「你是说旧皇室派的成员变成了『牧羊人』?」 「『军团』原本就是帝国的兵器,我认为这么想很自然──联邦不知道秘密司令部的位置,但换成是皇室派的中心人物当然会知道。
既然这样,从他们变成『牧羊人』后的控制系统解读出司令部的情报也不无可能……好吧,还是得试试看才知道可不可行就是了。」 「军团」的控制系统受到偏执性的加密处理,至今仍无法成功分析。 也未免太没确定性了吧?赛欧只是想想,可蕾娜却说出了口: 「办得到吗?以前整个第八十六区也只有大概一百架『牧羊人』耶。」 就连九年内战死了数百万人,所有人的遗体都没得到埋葬,导致战死者的人脑构造遭到「军团」吸收──催生出大量「黑羊」与「牧羊人」的第八十六区,保有生前智能与记忆的「牧羊人」都只有大约一百架。在轻易能粉碎人头的机枪子弹与能把脆弱人体炸得灰飞烟灭的战车炮弹交错乱飞的战场,完好如初的人脑并不容易入手。 「嗯。所以这是同时进行的几项调查中的一项,其他有什么方法当然也都会尝试……我和将军他们并非认为所有总指挥官机全是前皇室派。」 只是,其中「或许」有那么一两个人变成了「牧羊人」。 既然是司令据点这样的重要地点,「或许」会把其中的某人配置于该处。只是这样罢了。 「幸好有辛在,所以或许还辨识得出来。但总觉得好像海底捞针呢……」 安琪一脸困惑地仰天长叹。同袍们也都差不多,只有芙蕾德利嘉一个人坐立不安地交互看向恩斯特和辛,辛则像只没干劲的猎犬般闭著眼睛。 恩斯特笑了起来。 「……不过嘛,旧皇室派里有名战死者确实变成了『牧羊人』,而且肯定知道秘密司令部的位置,对吧?」 那个人虽然不是高官,但是曾为女帝的近卫骑士,死后则被掳去成为电磁加速炮型的控制系统──…… 「『齐利亚-诺赞』。
『假如正是他的亡灵』镇守那个司令据点的话呢?」 「…………!」 芙蕾德利嘉脸色变得苍白。 就连辛的表情也不禁严峻了起来。正是他击毁了那架电磁加速炮型。 「……一年前,他已经被我确实地破坏了。『牧羊人』从未将同一个亡灵复制成多架机体。──不存在的亡灵,无法当成情报来源。」 「但最起码会有个备用机吧?再说,就算不是他好了,该据点毕竟有可能成为大规模攻势的起点,应该会安排一名能力相符的指挥官吧。」 辛陷入沉默以表现明显的不服气──他想必很不乐意这么做。 对于有个沦为「牧羊人」的哥哥,长年倾听他临死呼声的辛而言,即使是机械亡灵一样是人。然而现在却要像这样,把他们当成读取情报的零件。 「唉,总之……就如你们所听见的,就算有了停止手段还是得花上这么多时间与劳力,所以我不会像你担心的那样──无视芙蕾德利嘉的安全,二话不说前去阻止『军团』,辛还有你们大家都大可放心。司令部的位置加上皇室派的余党……其实另一个派系比他们更危险,但总而言之,得先做完情报工作以隐蔽芙蕾德利嘉的存在,更重要的是要想办法为了收复作战调出充分的战力。在这些事情全做到之前,作战不会实行──因为……」 拿小孩性命做牺牲的国家完全不符合联邦揭橥的正义。 芙蕾德利嘉勃然大怒地站了起来。 「坐视汝之子民多数丧命,还论什么正义!比起联邦的数亿甚至是全人类的数十亿人口,余一人不过是小小的牺牲罢了!汝为何就是……」 「如果要肯定这种残忍行径,人类还不如灭亡算了。」 恩斯特冷酷刻薄地说了。芙蕾德利嘉顿时打了个冷颤,僵在原地。 赛欧也不动声色地心生战栗。
这句话他以前就听过了。当时恩斯特不让别人将他们五人处理掉,为的就是这个理由。 ──要是为了这种理由杀死小孩子才能存活下去的话,人类还是早点灭亡才好。 「真要我说,我原本就很不高兴只有你们八六被投入去突破战局。你们『也』一起战斗无所谓,但是『只有』你们牺牲就是不行。假如有一天再也无人对这点抱持疑问,到时候──……」 辛语气淡然地打断了他的话。 「你『这样』让我很困扰,恩斯特。」 带著月下战场上悄然发亮、永不折断的古刀那般的静谧与锋利,以及强韧。 「我不认为人类灭亡最好……那样我的愿望就无法实现了。还有你每次动不动就说人类让你失望的话最好灭亡算了,我听了也很不愉快。」 一瞬间。 恩斯特的炭色眼瞳与辛呈现血红色彩的双眸似乎发生了冲突。 微笑般的黑灰色空虚被色泽如血似焰的红眸坚决地弹开。 「……状况收到,控制中枢的掳获命令也是──我也想早早结束这场战争。但是,我也不会坐视你让人类步上毁灭。」 他的意思是──不会做出牺牲芙蕾德利嘉的选择。 芙蕾德利嘉表情泫然欲泣,闭口不语。 一旁的莱登以缄默代替同意,安琪微笑旁观,可蕾娜则对他们轻轻点头,但眼神略显不安。 这个客厅没有镜子,因此赛欧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 不过,总觉得好像猜得出来。 ……换作是以前的辛的话…… 换成第八十六区的那个他的话,绝不会说这种话……说不出这种话。不敢说想终结战争,也不敢说想实现自己的愿望。 因为那些在第八十六区都是不存在的。
辛,真的…… 已经走出那第八十六区了──赛欧彷佛彻底体会到了这一点。 (插图006) (插图007) 第八卷 Gun smoke on the water 第一章 高堡炮火 没有比实战更好的训练。 这在一方面虽然是真理,但实际上如果只反覆进行实战,部队的战斗能力反而会下降。没训练过的动作上了战场一样做不来。无论是个人还是部队,若想维持训练精度,适切的训练与教育还是不可少。 这里是第八六独立机动打击群(Strike package)总部基地「军械库」的演习场。 这座演习场在建设上真实重现了联邦西部战线的主战场──森林与市区。森林是将该地原有的森林部分区域划分出来,市区则是开辟森林仿造了旧帝国的军事要地城市。 在此处一隅,近期建造、全以金属骨架组成的大楼重现了机动打击群第一机甲群的下一个战场。 钢铁横梁的宽幅只勉强比「破坏神」的全宽大一点。两架多脚机动装甲兵器(机甲)踢蹬这些以几何规律整齐组成,在空间中纵横交错的铁条,疾速奔驰于上。 识别标志为「扛著铁锹的无头骷髅」与「交叉鸟铳」,正是辛驾驭的「送葬者」与以训练教官身分受盟约同盟派遣而来的奥利维亚驾驶的「安娜玛利亚」。两者彼此争夺有利位置,互相击溃对手的拿手本领,一同将专为高机动战斗开发的机体性能诸元发挥至淋漓尽致,展开令人眼花撩乱的战况。 这是由奥利维亚扮演假想敌机(Aggressor)角色的一对一模拟战斗。 机甲的驾驶舱因重视生存性高过舒适性导致空间狭窄,其中尤其是「猫头龙」的驾驶舱更是糟糕。
在专用的装甲强化外骨骼(Armored skeleton)占据了空间以致连光学萤幕都放不下的驾驶舱里,奥利维亚所看的不是投影在视网膜的机外影像和物理视野,而是藉由他能看见的未来光景追逐「送葬者」的轨迹。 预知能力。在始终不曾有任何王室统一的山岳国土,贵族也只拥有山间小规模领地而无法维持纯血的盟约同盟,只有他的家族勉强传承了此一异能。 以奥利维亚来说,他只能看见三秒后自己的未来。 尽管范围多少视未来发生的现象而定,但最大也就约莫十几公尺远。只有在有意识地使用力量时才能预测──家族将其譬喻为「开眼」──而且异能也不会在危机将至时无意识地发动。 他不曾向家族以外的人坦承,其实这项异能并没有外人想像得那般有用。长时间使用当然会累,因此也不可能在作战中持续「开眼」。即使如此,不管对手是人类还是「军团」,奥利维亚都很难得败北。 本来应是如此。 他能预知三秒后的未来──占有能够精确看穿敌机三秒内动作的绝对优势。 然而辛却凭著长年战斗经验带来的无意识先见之明、超人般的反应速度,以及恰似能嗅出即将来临的血腥味那般,用只能以第六感形容的异常直觉紧逼这份优势。 斩击要来了。演习中高周波刀处于未启动状态,但他在实战中绝不会与对手正面交锋。因此面对这记攻击,他也用未启动的高周波骑枪从旁划过将其弹飞──不能闭上「眼睛」。在与辛的演习当中,不随时注视未来就会分身乏术。 顺著被弹开的力道将动作变成向上挥动,刀刃沿著斜向轨道劈来。眼看「安娜玛利亚」想向后跳开,辛即刻反应,硬是让左前脚踏出一步,延伸斩击距离。奥利维亚取消诱敌的向后跳跃改用横跳闪躲,对手却以踏出的脚作为轴心转身以延长横扫轨道,使他的闪避动作失效。
连以高机动性为傲的「女武神」在这酷烈的机动动作下都要因为过度驱使、负荷而发出哀号,而能够办到这点的超绝技巧更是惊人。 ──不过…… 双方展开让人无暇呼吸的近距离(Close range)对剑,而且是长达十几回合的攻防。经过极度专注使得时间流逝变慢的几秒钟,「送葬者」──辛先停住了动作。仅仅是呼出憋住的气息,顺带让空气充满肺腑的短短一瞬间。 奥利维亚就是在等这一刻。 他让「安娜玛利亚」向前冲杀,狠狠给予「送葬者」一记极近距离内的机体冲撞。两架机体以穿过结构缝隙的形式,一同从仅以钢筋构成的大楼坠落。 辛还是个年方十八的青年,虽说已经来到成长期的末期,但身体仍是个发育中的男孩。也就是说,无论从臂力或体力而论,他都不及奥利维亚这个成年男性。 两机纠缠并坠落了一个楼层的高度。奥利维亚宛如野兽压住互相啃咬的对手那般将辛砸在外头的地面上。他现在扮演著假想敌机的角色,无线电或知觉同步都是断线状态,因此听不见辛的声音。只是,可能呼吸遭到穿透机身的冲击力所剥夺,「送葬者」一瞬间好似发出痛苦呻吟般僵直不动。 紧接著长腿从旁甩来,「安娜玛利亚」躲开这记攻击后,这次是真的跳开躲避。「女武神」的脚尖配备了破甲钉枪作为固定武装,一旦驾驶舱直接被它命中,只要一击就会被判定为失去行动能力。 「送葬者」弹跳起身,四脚累积力道往后跳。看来是在坠楼造成的冲击还没消散前想先避免近身战,打算用八八毫米炮的宽广射程战斗。不过…… 「──太天真了。」 动作很迟钝,撞击伤害还没消散。眼看「送葬者」想用辛直到前一刻的战斗机动身手却惨不忍睹的难看动作向后跳开,奥利维亚手到擒来地锁定目标。 发射。
伴随好似野兽咆哮的一○五毫米炮炮声,肉眼不可视的雷射射出。由于不是实弹训练,因此射出的是空炮与中弹判定雷射,但炮口火焰与炮声与实弹无异。 眩目的业火瞬间堵塞了视野。震耳欲聋的炮声掩蔽了敌机的运转声。 视线往雷达萤幕上的敌机一看──「送葬者」的光点(Blip)并未消失,中弹判定在腿部……即使处于那种状况,居然还是躲掉了致命伤。 他睁开「眼睛」。 奥利维亚在三秒后的视界中确认「送葬者」的位置,将炮口朝向该处。当火焰消失回到现在的视界时,瞄准的前方位置已经捕捉到了那架纯白机影。 脚部中弹的「送葬者」左前脚弯折,无法动弹。纵然失去了机动力,八八毫米炮的炮口仍朝向这边──还有微微开启未曾闭合的座舱罩。里面的辛呢? ……看来是跑了。 视线环顾四下,看到在历经这几个月的演习而日渐破损的石造建物暗处,辛举起突击步枪单膝跪地。突击步枪的枪身涂成蓝色,以作为演习专用空包弹枪械的识别标记。 扮演假想敌机的奥利维亚在这场演习中就等同「军团」。既然是与不捉战俘的「军团」对峙,即使机体受损仍坚持继续战斗是很正确的心态。 话虽如此,这次终究是演习,其实没有继续战斗的必要性。应该说再继续打下去可能会害他受伤。奥利维亚闭起「眼睛」,正想出声对他说「演习状况结束」…… 但还来不及讲,辛就开枪了。 当然这枪也是空包弹。而且突击步枪几乎对所有「军团」都无法造成致命伤。因此正面装甲上的检测器只检测到中弹判定雷射,但判定为无效…… 紧接著瞄准警报声大作。
照明波束的来源是──「送葬者」! 「什……」 收起了预知异能的──没看著未来状况的奥利维亚等于完全被乘虚而入。 就在驾驶舱无人的状态下,「送葬者」的八八毫米战车炮咆哮出声。中弹判定雷射发射,侧面装甲的检测器检测到八八毫米高速穿甲弹(APFSDS)「直接命中」。 与辛一对一战斗以来初次目睹的自机大破判定在视网膜投影的影像中跳动。 「我也觉得有点──不,相当卑鄙就是了。」 演习用大楼是为了下次派遣而紧急建造的,因此不算太大。 辛将场地让给下一批参加演习者,来到任务报告用帐篷中,对回来的奥利维亚如此说道。 「但我总算是赢过上尉的异能了。」 「要是在实战中被敌人用上这招的话我就已经死了。能在演习中知道敌人还活著就不该大意停止攻击算是一个收获,但是……」 奥利维亚摇了摇头,眼睛望向眼前的少年。看他好像与少年常有的好强个性无缘,给人一种沉稳的印象,真没想到…… 「原来你这么不服输啊。该不会还在对结盟后的第一场演习记仇吧?」 「当时上尉并没有拿出真本事吧。您参加演习时穿的不是机甲战斗服(Panzer jacket)而是军常服(Service dress)……那的确让我有点不痛快。」 「噢……那时是因为祖母突然叫我去跟联邦那群机甲决斗,我一时也没有战斗服的关系。」 顺带一提,奥利维亚的祖母就是盟约同盟北部防卫军司令官,贝儿-埃癸斯中将。 「既然你这次报复成功了──谜底是不是能揭晓了?当然,假如你要等我死在你手里时才愿意公布的话就算了。」 辛苦笑著耸耸肩。
「很遗憾,我没那种坚持……主炮的射击模式中,有一项可以事前登录外部音源作为扳机的功能。我想它预设的应该是放弃自机──被迫使用随身武器时的状况,所以就先登录了突击步枪与手枪的枪声。」 「联邦的机甲连这种功能都有啊──不对……」 奥利维亚讲到一半,摇了摇头。之所以会附加可称为外部音源射击模式的设定,恐怕是因为…… 「对于『女武神』来说……在实战中应该不太有机会用到吧。」 机甲战场上充斥著彼此战车炮的炮声与榴弹的炸裂声、动力系统的咆哮与步兵重机枪的枪声,还有怒吼与惨叫等喧闹。即使是比起人声算是巨响的突击步枪的枪声,想必也会被掩盖。 就连这种一对一的演习,都得要条件十分齐全才能让这项功能派上用场。 「以前发生过类似的状况,所以才追加了这项功能……但我之前从没用过,不管是在演习还是实战。」 「可想而知。但你却连这种没机会用到的功能都搬出来了?就只为了赢过我。你真的很不服输耶。」 「上尉的异能必须要刻意去看才看得见吧?所以我就想如果是用这招,或许可以让上尉措手不及。」 奥利维亚顿时收起了笑容。 必须再次声明,奥利维亚从未把这项事实告诉过家族以外的人。对于虽说目前是同个部队的同袍,但毕竟是外国军人的──辛或八六们更是不可能泄密。 「……你怎么会这么想?」 「在演习当中包括我在内,从没有人能识破上尉的行动。但在日常生活中您会被扑过来的狄比吓一跳,或在转角差点撞上芙蕾德利嘉……于是我便想,您或许并不是随时都能看见,也不是危机一迫近就一定能看见。」 「…………」 奥利维亚一声不吭地举双手投降。
「真是彻底败给你了。不过……」 然后他咧嘴一笑。 「你的这种胆识与观察力,怎么不用来处理与米利杰上校的关系?」 辛当场吓得僵住。 「……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哦,那我能讲明喽?我怎么看你那天晚上好像很沮丧?」 奥利维亚扬起明显的贼笑,这顿毫不留情的追击让辛喉咙发出「咕」的一声。 那天晚上。 当然就是他向蕾娜告白,得到一个吻作为回应却又被她逃了的那晚。 当时辛满脑子乱成一团,然后心情跌入了谷底。 他认为蕾娜也跟他有著相同的感情,否则无法解释那个吻的意义。 但他也无法肯定那不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况且若真有相同的感情,那蕾娜又为什么要逃走?但如果是这样,那她吻了自己的理由就说不通……他就这样不停原地兜圈子,差不多一整晚都振作不起来。 而他这种在同个问题上打转的模样,都被莱登、赛欧、维克、达斯汀还有马塞尔看到了,当然奥利维亚也不例外。 具体来说,是他们所有人把辛拉去饭店附设的酒吧,让他在那里沉淀一下心情,等他恢复平常心。 附带一提,把逃走后跑来哭诉的蕾娜丢著不管的阿涅塔也在那个酒吧,其他还有安琪、可蕾娜、西汀、葛蕾蒂甚至是参谋长都在,进不了酒吧的瑞图与芙蕾德利嘉竟然也跟他们连上了知觉同步,所以换句话说大多数的熟人都知道内情。 隔天辛的脑袋总算冷静下来,也明白蕾娜是因为事出突然、一时混乱才会逃走,所以才能再等她一阵子。 只是…… 虽然收假后蕾娜有作战指挥官的事要忙……不过就这样把问题摆了一个月,直到今天都还搁置不理,不禁让辛觉得有那么点难以接受。
我是不是差不多可以开始闹脾气了……? 就在辛没有自觉地已经开始闹脾气时,看透一切的奥利维亚露出苦笑。 「我还得去带第二机甲群做训练,没办法跟你们去下次派遣──不过还是请你在回来以前,把这件事解决一下吧。」 「我可以放肆说一句吗,上尉?……不用你管。」 辛忍不住冷眼以对,忿忿地说。奥利维亚则从容不迫地轻笑一声。 「是我失礼了,诺赞上尉阁下。」 演习场正在进行机甲之间的模拟战斗。除了动力系统发出的高音低吼与金属脚尖紧咬地面的坚硬沉重声响,最响亮的要属八八毫米炮即使是空包弹却依然激烈的炮声。 想不被别人听见谈话内容,这里是最好的地点。 以莱登为中心的四人刻意将好坏两面都引人注目的辛留在帐棚,聚集起来假装趁著休息时间聊天。安琪一手拿著瓶装水,第一个开口说道: 「……战争,说不定真的能结束呢。」 「老实讲,我以前从来不认为真会有这么一天。」 「军团」战争终将结束。 只要获得情资,并藉此成功查出秘密司令部的地点就有可能。 被人突然把这项事实摆在眼前,莱登感觉像天旋地转,又像不知该何去何从。 不敢相信自孩提时期就一直存在身边的,如同空气或阳光般天经地义的战争──竟然可能会有结束的一天。 「等结束之后,要做什么才好呢?……不知道我们到时候会变成怎样?」 「嗯──……真的,不知道会变成怎样耶。我有点想像不出来。」 安琪有点兴奋期待地说,至于赛欧则是困惑地歪头。 「不过好吧,总之先恭喜辛好了。他说想带她看海,这下真的有可能实现了。
」 「『想与你一起看海』。」 可蕾娜像朗诵一段珍贵诗句般说著,目光低垂却淡淡地微笑了。 「嗯,祝他心想事成。」 辛在一个月前的烟火下对蕾娜这么说过,后来辛本人随即在酒吧说溜嘴,所以莱登知道,可蕾娜、赛欧与安琪也都知道。 「……是啊。」 虽然蕾娜在最后的最后出了包,不过好吧,现在的辛一定有办法解决。 只是…… 「就像辛不乐意的那样……我是尽可能不想让芙蕾德利嘉去做啦。」 不想让她一个人背负联邦……人类的未来,不顾一切地抓住这种从天上掉下来的、过度美好的奇迹不放。 这样就算战争结束了──好像也不能算是有奋战到底。 但是放弃停止手段,用硬碰硬的方式去把「军团」杀光恐怕也不对。那样会害许多人……真正数也数不清的人命伤亡。 「就是啊,真不想让芙蕾德利嘉一个人承担……但目前这种想尽办法突破重围,勉强打击敌军大本营的走钢索式战术也的确该改变一下了,要是搞到最后死掉的话岂不是像傻瓜一样?这我不喜欢啊。」 可蕾娜轻声低喃: 「可是……这样做,真的就能结束战争吗?」 用一种怀疑这个天降奇迹……也许只是甜言蜜语的声嗓说道。 「说不定根本就找不到什么秘密司令部,也说不定『军团』根本就不听命令。搞不好其实全部都是那个叫瑟琳的人的圈套,辛……那个,说不定只是被骗了。所以……我怀疑事情可能不会这么顺利……」 这番话让莱登蹙了眉。 就如她所言,是还有些疑虑。
话虽如此,辛、恩斯特或联邦那些高官不可能没想到这些问题,但可蕾娜现在的语气简直像是…… 赛欧则显得有些无奈,苦笑道: 「可蕾娜……你的语气听起来,好像是不希望战争结束耶。」 可蕾娜没和他对上眼,像个迷路的孩子般有些无助地回答: 「……我才没有。」 蕾娜过了一个月才从比军械库基地更后方的地带、邻近联邦首都的训练中心回来,一手拎著古色古香的行李箱穿过基地的正面栅门。 在这辛等机动打击群第一机甲群作训练期间的一个月,蕾娜也以作战指挥官的身分,参加了联邦的教育课程。 虽然对蕾娜来说,回到总部基地有点像回自己的家,但毕竟是机密度极高的特务部队基地。核对过ID之后栅门才打开,蕾娜把行李箱交给好像是来帮忙拿行李的菲多。 然后,她不禁战战兢兢地窥伺了一下四周。 环顾四下,栅门前的广场目前是勤务时段,人影稀疏。确定在身穿铁灰色军服或作业服的人群中没有引人注目的漆黑与血红色彩后,她松了口气。 在那之后…… 在盟约同盟的舞会那晚,烟火之下,受到辛的告白后…… 蕾娜到现在都还没给他答覆。 明明都已经过了足足一个月,竟然还是给不了答覆。 回程的路上她实在羞于见辛,一直在躲他。如果只是这样还好,但回到基地后她才接到指挥官教育研习的通知,一阵忙乱致命性地延误了时机。联络上的疏失造成蕾娜回营当天才得知自己是受训对象,课程的开始时间又是后天早上,行程紧凑使得她无暇与辛谈话,训练中心又很远,无法说回来就回来。 结果她就把告白的答覆搁置了长达一个月,陷入了连她自己都觉得无法辩解的状况。
踩踏草坪──不,是开辟时割除的林地杂草的沙沙脚步声,在她附近停了下来。 「欢迎回来,蕾娜。」 「辛苦啦,女王陛下。」 「我回来了,阿涅塔,还有西汀……那个……」 蕾娜先回答还披著白袍的阿涅塔,以及穿著战斗服可能刚去参加过演习的西汀,然后紧张地东张西望……只有她们两个。辛一样还是不在。 明明刚刚才确认过他不在;明明刚刚还庆幸不用与他碰面。 但一想到他没来迎接自己……心里却又不安了起来。 「辛现在……在做什么……?」 阿涅塔马上把头扭到一边。 「不知道~」 「阿涅塔……?」 「像那种大家把一切都准备妥当,某某人在那里扭扭捏捏、裹足不前的时候也帮忙救援,好不容易才可喜可贺地得到辛的告白却逃避不给答覆,甚至回来的一路上还继续蘑菇、东逃西躲的某小姐,我已经懒得理了~」 「这些都是我不好,可是你别这么说嘛……!」 阿涅塔依然像个孩子般嘟著嘴,一筹莫展的蕾娜转过来抬头看西汀。 「西汀……!」 「所以我说了嘛,你当天晚上就该立刻杀去死神弟弟的房间把他推倒啊。回到基地后也还不迟啊。再说,在基地辛是自己睡一个房间,反而更轻松咧。」 「怎、怎么这样说……!」 「那样未免冲太快了吧?更何况饭店的话还好,这基地里处理终端的起居室墙壁很薄,会给附近造成困扰的。」 「第八十六区的队舍墙壁比这里更薄好不好,现在已经没人在理了啦。」 「喔……原来……」 阿涅塔厌烦地颓然垂肩。 然后她忽然注意到一点,开口问了。
西汀不是说「没人理」。 没人「在」理? 「G,我是觉得应该不至于……」 「嗯?」 「…………当我没问。」 要是一不小心问出真相,从今晚开始楼下的沉默可能就会让她在意起来了。 蕾娜一脸心事重重的神情说: 「我、我真的应该去吗……?」 「……你要是有那个胆,干嘛不正常给他答覆就好啊……」 「要给答覆的话最好动作快喔。因为死神弟弟为了迎接新任职员、要跟瑟琳定期面谈,还有最近开始跟军方高层尝试控制异能,就快去联合司令部了……是说你要不要乾脆跟来?虽然是搭运输机所以很吵,但只是给个答覆的话应该还行吧。」 「这,可是那个…………………………………………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阿涅塔与西汀叹了好大一口气。 等在一旁的菲多发出「哔」一声电子声,也不知道是安慰还是鼓励- 过去在优生思想横行,八六的强制收容拍板定案,无动于衷地肯定这种迫害行为的共和国当中,还是有一些人不认同这种做法。 这些白系种(Alba)人士将八六藏在家里,留在第八十六区,在自己的能力所及范围内尽可能保护少数八六。 他们大多都在密告与战火中丧生,八六几乎全数在第八十六区丧命,共和国民也在大规模攻势中伤亡惨重,故人重逢绝非易事。 然而,其中也有一部分…… 「莱登……!啊啊,幸好你平安无事……!」 「嗨,老婆婆。你也是,看你还没翘辫子我就放心啦。」 在联邦西方方面军联合司令部过于沉厚凝重的门厅里,莱登被一位老妇抓著嚎啕大哭,使他面露苦笑。
老妇比记忆中的身影个头更娇小,年纪增长了不少,令他怀念不已。 这位身为教师的老妇,在强制收容开始后,仍继续为他跟同窗们提供藏身处。 在进行共和国的救援行动时,他曾经请联邦军代为寻人,但毕竟是在一国灭亡后的混乱中找人,花了足足将近一年才找到也是理所当然。或者也可能是因为联邦军也还没从大规模攻势中蒙受的甚大损害中恢复,这种优先度较低的寻人委托难免会被延后处理。 莱登忍不住想著这些无益的事情,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在逃避现实。 因为他们明明是在跟故人感动重逢,可是在没离多远的地方…… 「辛……!喔喔,你还活著真是太好了……!」 「神父大人……要断了,肋骨还有脊梁骨都快断了……!」 一头壮如小山的肌肉快把法衣(Cassock)撑破的白发老灰熊(Grizzly)正在对辛做出勉强还依稀看得出是感动拥抱的熊抱动作。 那是在搞什么? 莱登心里不禁这么想,害他无法专心沉浸在感动的重逢气氛中。 看来那人应该就是辛被抓进强制收容所时,把辛与他老哥抚养长大的白系种神父了,但跟听到的形象未免差太多了吧。说是神父大人本来还以为是位清瘦的老人家,结果搞不好用揍的都能把斥候型(Ameise)揍倒。拿把铁锹什么的。 好吧。 看样子还是别去打扰人家比较好。 ……不然满可怕的。 莱登果断地做出自保的结论,悄悄地别开了目光。 「哎呀~真是为修迦中尉和诺赞上尉高兴呢~」 「两位今后将会以随军祭司与自主学习辅助教员的身分在基地常驻,这样想见面随时都见得到了……真的,看到他们那么高兴真好。
」 「……呃不,那个,汝等此话不是当真的吧……!」 班诺德感慨万千地边点头边说,葛蕾蒂则是假装用手帕擦眼泪接著说下去,让一旁的芙蕾德利嘉毛骨悚然地呻吟。 班诺德与葛蕾蒂都没理她,继续凝望感人的重逢场面──假装是这样。 他们可不想趟那滩浑水。 「上尉明明是个没受过正规训练的八六却具有战术之类的知识,还能替手枪或突击步枪做完全拆解保养(Disassembly),我正觉得奇怪咧。如果是那位神父先生将他拉拔长大,那就可以理解了。」 「再说,实际上那位神父大人原本好像是共和国军的军人喔。」 说是发现靠武力只能保护而不能拯救他人,所以立志走上神的道路什么的。 班诺德一本正经地点头,心里却在想「什么鬼啊?」。 「啊──……原来如此,难怪。」 「……所以辛他才会……」 原来是因为这样才能视体格差距为无物,把莱登单方面打趴在地或把戴亚打昏啊。安琪一面旁观这个搞笑……更正,是温馨的场面,一面这么想。 「哎,毕竟辛帝国贵种的血统很浓厚,以前待过的强制收容所治安也不是恶劣就能形容的,神父当然会教他最低限度的护身技巧了……」 辛身为迟早会受到徵调的八六,又因为继承帝国贵种血统而被同胞视为敌国族类,遭受凄惨的迫害。所以老神父会教他战斗技巧想必是出于一份亲情,可是…… 一旁傻眼到不行的西汀维持著傻眼的表情说: 「但也没必要让他练会杀人技术吧,那位神父先生……死神弟弟跟我第一次交手时,我要是运气不好早就死翘翘了耶。」 「反正没死所以没关系吧。事实上辛不也有手下留情吗?」 「是有啦。
」 西汀乾脆爽快地点头,安琪侧眼看著这样的西汀。 辛与西汀的关系非常恶劣,但辛不会跟女人认真打架。西汀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不会拿性别当武器硬逼辛认输。 安琪觉得这方面大概就像不成文的君子协定。这就表示两人从根本上来说,都还不算真正讨厌对方。 「再说死了就不会再被攻击了,所以能说是最有效的防御手段吧?」 「是这种问题吗……喔。」 「啊,辛昏倒了。」 快哭出来的芙蕾德利嘉和勉强觉得该出面的葛蕾蒂岔入两人之间,把窒息得两眼昏花的辛从老神父身边拉开。 安琪漫不经心地旁观那个场面,忽然间,西汀侧眼看向了她。用她雪银色的右眼。 「安琪应该也有爸妈什么的吧?有没有哪一个在共和国?」 「我父亲说不定还活著,不过……」 讲到一半,安琪耸了耸肩。 用一种像觉得扫兴、懒得想这件事,但又有些爽快的心情。 「我没有特别想见他……都无所谓,活著或死了都没差。」 安琪不会祈求他还活著,但也不会咒他死。 说不愿想起也有点不对。例如像这样提到父亲的事时,她心里没有怨恨或伤痛,只希望今后想到对方时,能渐渐将他当成一个外人。 ──如果我们没有少了某些部分,是不是就能像你一样? 这是她在联合王国问过达斯汀的问题。在列维奇要塞基地目睹「西琳」死去的模样,她跟其他同袍一样,都感觉自己的人生观受到动摇而心生恐惧。 现在回想起来,并不是「如果没有少了某些部分」。 不如说是──…… 她淡淡地苦笑,自言自语。她心里明白,但目前还很难做到。
不过…… 「……我还要穿背后挖洞的洋装或比基尼呢。」 「……这样啊。你已经送雷上路了。」 「是。」 跟养大自己的神父说话,会让辛有种变回小孩子的心情。 除了神父之外,只有蕾娜认识生前的哥哥。 蕾娜不知道而辛也无意告诉她……所以只有他知道哥哥的罪孽。 「虽然没有根据……但我觉得他最后似乎救了我一命。」 像是当他在「军团」支配区域力尽倒地时梦见的哥哥,以及据说单机踏入联邦军哨戒线,与西方方面军交战后遭到击毁,曾掳获他与同伴们的重战车型(Dinosauria)。 哥哥想必是救过他的。即使已二度丧命。他恐怕早已了然于心,知道将辛与同伴们送至联邦战线必须付出代价,迎接第三次的死亡──让自己完完全全从这世上消逝。 「那真是……太好了。这样啊……你原谅他了啊。」 真是意想不到的一句话。 而一听他说出这句话,辛豁然开朗。 没错,他很想原谅哥哥。 辛一直以来希望能得到宽恕。即使知道自己毫无罪过,仍然想藉由诛杀兄长亡灵的方式得到宽恕。 现在回想起来,如同自己希望得到宽恕……他也很希望能原谅哥哥。 「──是。」 「那就好……你长大了,不只是个头变大。」 辛回望老神父,只见他的笑容中隐约带有一丝苦涩。 「──把你送走时,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直到今天,老神父仍记得清清楚楚。绝不会忘记。 当失去双亲,险些死于哥哥手里的幼小孩童决心前往战场寻找哥哥的时候。 当时那孩子岂止笑容,连怎么流泪都忘了。
「当时你太过执著于雷──已不幸战死的雷。死者只会栖身于死亡黑暗之中。我认为你去追寻的话,自己也会一脚踏进那个死亡的深渊。」 「…………」 或许是这样没错。 想必是这样了。 当时辛活著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诛杀雷。他从没考虑过之后的事──不,是不曾有所冀望。就像只要诛杀唯一一人就会折断碎裂,与对方同归于尽的冰刃。 说不定,直到两个月前那夏日银雪的战场都还一直是如此。 「不过现在你看起来已经不用我操心了──你长大了,真的。」 「……被神父大人你这么说,总觉得没什么实际感受。」 因为神父个头实在太高大了,感觉身高差距完全没缩短──辛跟他讲著讲著,还是觉得自己好像变回了小孩子。 「对我来说,你永远都是个孩子……所以如果有什么烦恼或问题想商量,随时可以找我倾诉喔。毕竟我是随军祭司嘛。」 看到神父促狭地扬起一边眉毛,辛露出苦笑。 然后他无意间陷入沉思。 烦恼、想商量的问题。 例如现在正好悬而未解的──……与蕾娜之间的那些或这些问题。 「……神父大人。既然这样,我可以向你请教一件事吗?」 「当然。」 辛沉思片刻以整理思绪……倏地陷入了更深的思考。 「……我看还是算了。」 虽然这阵子发生的事让他学到,把无法靠自己解决的问题闷在心里非但没好处,反而还会给身边的人造成困扰,但他觉得,这件事似乎也不该靠别人帮忙。 「怎么,是恋爱方面的烦恼吗,青少年?」 「……你怎么知道的?」 于是神父哈哈大笑了。
「因为你这个年纪的孩子,会去烦恼的不外乎就是这种事……你已经变得会跟你这年纪的孩子烦恼同样的问题了啊。真的──真是太好了。」 赛欧早已听说,找到「那个人」的家人了。 赛欧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像辛或莱登那样公开与故人重逢,而是独自被带到另一个房间。也知道人家为什么告诉他虽然找到了,但如果不想见面也不会逼他与对方会面。 然而看到在另一个房间等著他的人,赛欧当下吃了一惊。 「……听说你认识我爸爸。」 惊讶的是这个可恨的共和国民──雪花种(Alabaster)的访客顶多不过十一二岁,是个年纪尚小的男孩。 他就是赛欧在第八十六区最初配属的战队,那位战队长的…… 那个人为了让战队部下逃走,自愿殿后而捐躯了。而这个男孩就是那个说只让八六上战场是错的,竟然自己选择进入第八十六区──身为共和国民又是白系种,属于雪花种的他的…… 赛欧之前心想假如他的家人还活著,至少可以告诉对方战队长是奋战到最后一刻而死,于是请联邦军代为寻人。 可是…… 赛欧微微抿起嘴唇。 他没想到会是他的太太……或是孩子。 会是选择与他共度后半辈子的人,以及夫妻之间生下并托付未来的骨肉。 赛欧想都没想到──战队长居然不惜与妻儿分离,也要来到第八十六区。 「你妈妈呢?」 「在大规模攻势中……」 「……这样啊。」 男孩垂著头,注视著地毯上被踩扁的花朵图案。 「她一直说,爸爸是为了公理正义而死。
她说虽然很寂寞,不过这是值得骄傲的事……可是爷爷或附近邻居的老奶奶他们,还有我朋友跟朋友家的阿姨,都不是这样说我爸的。」 那对于还是个孩子的他来说,就如同世上所有人的意见。 「他们说我爸竟然为了八六而弃祖国与共和国民的骄傲,甚至连家人都不要了,到最后还丢掉了性命,说他很笨。他们都说爸爸是个笨蛋,大家都这么说……我想问你……」 带著拚命求助的意味,雪地阴影般的银色眼眸抬眼看著赛欧。 与可恨的共和国白猪具有同样的色彩。 一回想起来,至今仍如旧伤般隐隐作痛──与战队长的双眸完全相同的色彩。 「我爸不是笨蛋,对吧?他做了正确的事,对吧?你们八六虽然跟我们不同颜色,但都是人类对吧?所以我爸是在救人……并不是做了什么蠢事,对吧?」 「……这还用说吗?」 赛欧回得直接。发出的声音与其说是冷漠,不如说只是单纯感到没劲又傻眼。 「因为他不知道」。赛欧觉得比起自己只知道那个人的坚强与开朗、笑脸狐狸的识别标志与死前遗言,这个小孩对父亲更是一无所知,所以才会说出这种傻话。 对方是个顶多十一二岁的男孩。在十一年前开战时,还是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 不可能记得父亲的长相。 也不像自己只是忘了──他与战队长之间,连能留下记忆的时间都没有。 「他跟我们一起对抗『军团』,然后战死了。谁都不准说他是笨蛋。战队长就像你妈妈说的,是个秉持著正义……」 讲到这里,赛欧忽然说不下去了。 秉持著正义…………怎样? 秉持著正义活完一辈子?──秉持著正义而死? 他家弃子,连儿子都不记得他的长相就来到战场,然后死在战场上。
就连如何奋战如何捐躯都没能让自己的孩子知道。 这样…… 算是──正义吗? 他的这种什么正义,有得到回报吗? 亲手舍弃眼下与未来的幸福,最后战死沙场。生前就连并肩战斗的八六──就连赛欧都拒绝接纳或谅解他,自始至终不曾受到任何人的赞扬。这样…… 难道不该说是──愚昧之举吗? ──不要原谅我。 所以,最后才会只留下这句话作为遗言。 「……总之我想说的是……不管那些人说什么,你都要相信你爸爸啦。」 真虚伪。脑海中某个冷漠的部分如此低语。 听说辛还有莱登、安琪等人去迎接的随军祭司与辅助教员都是共和国人,所以可蕾娜目前还不想见到他们,一个人留在总部基地,怀著无处宣泄的复杂心情。 可蕾娜也知道白系种当中也有好人。养大辛的神父或藏匿莱登的老婆婆,他们的事她早有耳闻,还有蕾娜、阿涅塔与达斯汀。 可蕾娜自己也没有忘记,曾有位白银种(Serena)的军人想救她的双亲。只是可蕾娜当时年纪太小记不得那人的名字,所以无法请人代为寻找。 之后会过来的随军祭司与辅助教员一定也都不是坏人。 即使如此,她还是不想立刻就去见他们。因为她会怕。 对──她很害怕。 可蕾娜一直……直到今天一直在害怕这件事。 害怕去信任唯一值得信赖的同伴们……辛或战友以外的人。 她将脸埋入抱住的双膝之间。 因为一旦相信他们,总有一天一定又会遭到同样的对待。就像笑著射杀双亲的那些军人、一去不返的姊姊,以及一开始真的就只有她一个人,孤立无援的第八十六区绝命战场。
那些事情……一定会再次发生。 什么白系种,什么人类──什么世界,都好残忍。 一定会背叛她。绝对不能相信他们。 她无法相信他们。 所以什么未来也是,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梦想也是。就跟希望今晚能作个好梦差不多。 能作个好梦的话,当然很好。 但就算梦不到──那也没办法。不过如此而已。因为…… 「什么战争……」 一定也──永远不会结束──…… 由于机动打击群总部基地的地点必须保密,再考虑到辛随时会听见「军团」叫唤所承受的负担,瑟琳被收容在联合司令部近郊的地下研究所。 辛在联合司令部办完事,入夜后前去探望瑟琳,结果面对的是笑得前俯后仰的「军团」──这种想都不曾想像到的东西。 「……你再笑我就要生气了,瑟琳。」 『不是,那个,虽然我也觉得不该取笑你……!啊哈哈哈哈哈……!』 为了限制并妨碍对话以外的功能,瑟琳目前被密封在屏蔽货柜里。 透过这个货柜内外的端子进行有线连接的低感应度摄影机、麦克风与扬声器成了与她进行对话的窗口……但收纳这些器材的纸箱被人用麦克笔画了张脸放在另一个箱子上,弄成了个奇怪的人形是怎么回事? 「我可以走人了吗?」 『啊,对不起,你先别走。是我不好,我们再聊一下……噗哧!』 瑟琳忍俊不禁,又开始了一场电子音效的大爆笑,笑到不能自已。 辛将确实没办法沟通的瑟琳晾在一旁,瞪著万恶元凶。再怎么说瑟琳也不可能会知道他跟蕾娜之间的纷纷扰扰,反正大嘴巴一定是…… 「维克,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 「办得到的话就来啊。」 维克一副完全寻他开心的表情嗤之以鼻。 瑟琳一面憋笑,一面说: 『回到正题……』 「……不用了,没差。」 『不要闹别扭嘛,正事还是要谈的啊……更何况,你本来就是为此而来。』 这时宛如机械开关喀叽一声地切换过来,瑟琳的声调变得寒气逼人。 『──关于大规模攻势……』 八六在联邦一边从军,一边学习本来在任官前就该修完的高等教育,被视为联邦特有的少年军官──特军军官。 而自幼就被丢进强制收容所,没机会接受多少学校教育的他们,必须修习的教育课程比一般特军军官更多。因此除了兼做休假的通学期间外,也尽可能安排了其他课堂或自主学习的时间。训练期间自不待言,就连正在执行派遣任务的期间也不例外。 在总部军械库基地设置了自习室也是这项措施的一环。 蕾娜路过时看到自习室里坐了不少人,驻足看了一下。 就在不久前,自习室里还只有大队长与副长等人,冷清得很。 大队长藉由设置比规定更多的助理,以勉强弥补靠尉官阶级有权限不足之虞的大队长职务;副长则是必须尽快修完特军军官课程以进入下一阶段的教育。他们被要求的课业自然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多,不趁勤务的空档做自主学习就会赶不上进度。 本来应该只有他们必须这么做,但蕾娜探头一看,自习室里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好多学生坐在书桌前,或是在听辅助教员的补充讲课。现在晚餐时间就快结束,应该还有人在用餐,再加上有些人应该是坐在自己房里的书桌前用功,看来有很多人都勤于进行自主学习。 「──你找辛的话,他除了迎接神父外还有很多杂事要办,今天不会从联合司令部回来喔。
」 沉重的喀喀军靴声逐渐靠近,转头一看原来是莱登。 「这样啊……啊,不是,我不是在找辛,那个,只是觉得人很多。」 「喔……」 蕾娜被说中一半心思而急忙摇头,但莱登显得不太在意,点了头。 「自从休假结束后就是这样喽……明明不久之前,大多数的人都还不爱来这个教室呢。」 莱登看看座位坐满一半的自习室说道。平常拉松的领带不知为何今天却整齐系紧到领口,腋下还夹著课本与兼做笔记的资讯装置。 「──说是好像被人暗暗逼迫著,不准他们再当八六了。」 「…………」 自习室里总会有一些辅助教员,书架塞满了教材,再加上准备作为将来出路参考的联邦高等教育机构或职业训练所的资料,还有专为孩童或学生设计的职业图鉴。换个角度想,就好像在强迫他们面对战场以外的世界。 无论是辅助教员们还是设置这个教室的联邦军,一定都没有强迫他们放弃八六身分的意思。只是希望他们能放眼看看战争后的未来……可是对于初来乍到的八六们而言,这份心愿仍嫌操之过急。 如今,试著放眼未来的人开始一点一点地增加。 这让蕾娜松了口气。 「莱登也是来念书的?」 「算是吧,想说差不多该考虑一下战争结束之后的事了……是说,你听说了吗?新任辅助教员的事。」 「听说了……」 讲到一半,蕾娜轻笑一声。原来如此,难怪他会把衣领弄得整整齐齐的。 「好像是莱登以前的老师。」 「我几份作业没交被她抓到,说接下来要训我一顿外加补习。
真是,还是一样很唆……」 莱登弯著嘴角叹气,尔后随即发现他们聊起的新任补助教员老妇不知从何时起目不转睛地盯著他瞧,于是像个恶作剧穿帮的小孩似的别开了目光。 「……蕾娜偶尔要不要也来做个补习?赛欧还有可蕾娜都不太常来,安琪选的是其他科目,辛今天又没来,那个……我实在不想单独跟那老太婆大眼瞪小眼……」 看到他个头比那位老妇高大却像个小朋友似的讲悄悄话,蕾娜忍不住笑了出来。 蕾娜保持微笑,向如小孩子般垂著眉毛的他问道: 「莱登……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呢?等战争结束后,现在有没有想到什么?」 早在两年前的共和国第八十六区战场,她已经问过辛这个问题。当时除了隔著知觉同步的声音,两人对彼此一无所知──她不知道根本没有什么未来。 不知现在又是如何?如果他们存活下来,不再注定一死……而变得开始会为战争结束之后做打算的话…… 莱登沉默了片刻。 不是被问得不高兴,也不是不想回答……而像是在缅怀某种事物。 「……蕾娜你之前……两年前你问辛这个问题时……」 ──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 「当时那家伙是真的没有任何心愿。不只是因为很快就要死了,一方面也是因为那家伙太过执著于死去的老哥,一心就只想著要安葬他哥。」 「…………」 「所以辛现在──上次说希望能带你看海就跟奇迹没两样,那家伙应该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会说出口。我希望蕾娜你能再稍微多体察一下他的心情啦。」 蕾娜差点没昏过去。 该怎么说呢?真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是不是该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你怎么会知道的……」 结果引来一顿可怜她的目光。 「想也知道吧,蕾娜……很遗憾,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 「──如同你提供的情报,联邦军已经确认到该种兵器了。他们说应该是第二次大规模攻势的徵兆。」 一旦公开「军团」的停止手段,不只联邦,最糟的情况下可能导致全人类爆发内乱。 所以辛和维克决定秘而不宣,取而代之地要求瑟琳提供能公布的情报,于是得到「军团」目前计画中的第二次大规模攻势的情报。 『可想而知。因为「那个」是用来代替「军团」禁止使用的航空武器,由各总指挥官机设计开发的兵器嘛。既然禁规(防护装置)无法解除,它们自然会再将那个投入战场代替轰炸机。可以预料到一定有在重新制造的。』 「嗯?」辛眨眨眼睛。瑟琳是总指挥官机,他本来以为当然是「这样」。 「『预料』?……原来不是确定情报?」 『我在研究开发方面的管辖范围是控制系统,基于保密问题,管辖范围以外的事是不会具体告知我的。就是……以在共和国掳获的人脑样本为基础的研究。』 「『牧羊犬(Sheepdog)』──是吧?」 现在说这个也许有点晚,但身为「军团」的瑟琳难以启齿地补充,身为人类的维克却若无其事地点头,看起来实在很怪。 『还有篙基洞型──说错了,是高机动型(Phoenix)才对……你们还真是给它取了个有趣的名字呢。』 这次换维克皱眉了。 「等等。那架新型也在你的管辖范围内──属于控制系统研究的系列吗?」 『是啊。所以我才能把要给你们的讯息藏在它身上。
』 「…………?」 维克疑惑地陷入沉思。 看他没有要继续提问的样子,辛便回到原本的话题。 「兵员数量这次没有增加吗?关于这点,目前没有任何地点提出报告。」 关于第二次大规模攻势,一方面也为了确认瑟琳提供的情报真伪,各国都在加强收集国内对峙的「军团」集团的情报。 联邦也多次收到要求辛协助搜敌的请求──但辛始终没感觉出兵员数量的明显增加。他也想过可能是距离问题,但如果在任何战场都捕捉不到增兵的徵兆,就得另作考虑了。 『是啊──「军团」在前次大规模攻势中,没能用增兵的方式达成作战目标。所以在第二次大规模攻势时变更了战略,藉由改良各兵种与提升性能的方式增强战力。』 例如阻电扰乱型(Eintagsfliege)的光学迷彩与天气操控能力;例如以「黑羊」的高阶机种「牧羊犬」代替这些小卒。 『只是不同于历史上缺乏资源的国家,并不是因为无法重量才会重质,很遗憾。况且第一次大规模攻势也不是所有战线都失败……话说回来……』 瑟琳淡然地说了: 『你果然──只能看穿「军团」的数量与位置,并不是能看见远方「军团」的模样呢。』 辛心头一惊,抬起了头。 瑟琳虽然表现出合作态度,但毕竟是「军团」,不能给她多余的情报。沟通用的介面「只有」摄影机、麦克风与扬声器,既不能挪动身体也无通讯功能。辛从未把自己的所属部队与军阶告诉她。维克虽然跟她聊过蕾娜的事,但想必连她的名字都没说过。 当然,他们也不曾把辛的异能详细告诉过她。
『你的事情──特异敌性体「火眼」的事情,「军团」早已有所认识……我们已经推测出火眼具有方法不明的广域高精确度探敌能力,但无法掌握兵种,并有著无法感知休眠机等限制。事实上在列维奇要塞的战事中,你的确没能看穿我设下的陷阱。』 在第一次龙牙大山攻略作战中,辛没发现「军团」前线部队换成了以重战车型(Dinosauria)为主体的重机甲部队,造成前进的佯攻部队遭到歼灭。正如她的说法,等于是针对辛可以听出兵员数量与位置的异能,但关于兵种只能推测的这个漏洞下手。 「没能看穿陷阱是我失策,实在惭愧……但难道说『军团』就因为戒备诺赞一个人,而决定变更战略吗?」 『虽然不只这个原因,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耗时数年筹备的大规模攻势被敌军料中并做好了迎击准备,而且还真的撑了下来──「军团」总指挥官机对你的评价比你自己想像的更高。它们甚至想尽可能地掳获你,办不到的话就火速除掉你。』 所以…… 『你的部队的下一次作战,我不会问你们要去哪里──但是无论要去什么地方,都请你多加小心。』- 「──好了,先让我说声好久不见吧,诺赞。米利杰上校也是。」 在军械库基地的简报室,为了因应辛隶属的第一机甲群的派遣行动,大队长与副长、作战指挥官蕾娜与她的幕僚,以及同行的维克与他的幕僚齐聚一堂。 其中唯一一名隶属第二机甲群的少年在椭圆形桌子的一角笑著。 梅霖-席恩中尉。他是在第一机甲群放假时,负责作战的两个机甲群当中第二机甲群的总战队长。 而在半年前的大规模攻势中,他是共和国南部战线第一战区第一战队「剃刀」的战队长。铁幕遭突破后这位少年并未成为蕾娜的部下,而是在独立建造防卫据点的八六们之中成了队长。
「从联合王国以来就没见过面了,所以差不多有一个多月了吧……第二目前不是还在通学期间吗?」 看到辛一脸不解,穿著立领学生服的少年耸了耸肩。他的个头比莱登更高,有著浓金色的头发与双眸。 「今天特别破例,说是要让我来解释状况。因为第三的迦南他们正在作战,所以目前基地里的人员呢,只有我们在你们准备派遣的地点──雷古戚德征海船团国群战斗过。」 雷古戚德征海船团国群。 也就是位于联合王国东方与联邦北方,以夹在与两国国境上的山岳、丘陵地带与北方海岸线之间狭窄地域为领土的小型城邦。 该国在「军团」战争中从丘陵地带的东边裂缝遭受侵攻,运用将其中一个成员国全境改造成防卫阵地的壮烈手段撑过这十年岁月,但小城邦的国力终究有限。他们在去年的大规模攻势下终于到达极限,一取得断绝了整整十年的联系就立刻在大约四个月前向联邦求援。 接到求救讯息,梅霖等人受到派遣,针对「军团」三处据点实行了破坏作战。派遣后他们压制了从一开始即已抓出位置的两处生产据点;到了派遣的最后时期查明了第三处──司令据点的所在位置,本来正要前去压制──…… 从结论来说,他们找不到办法攻破据点,决定暂时撤退。 「你们第一群这次要压制的就是这剩下的第三处据点……我想你们已经听说过我们撤退的状况了,但还是看过实际影像比较快。」 全像式萤幕展开,映出粗糙的光学影像。 色泽深浅各异的多种蓝色填满整个画面,原来是一片有如大风刮过湖面般波涛起伏、无边无际的水。在呈现尖牙般锐角形的波涛另一头,一栋耸立的金属制建造物一看就知道是要塞……下个压制目标位于水上,将是连拥有七年战场经历的辛都还不曾体验过的──海上战斗。
其中的困难度在这瞬间却好似事不关己。 海上要塞的最高楼层,放大的图片…… 那东西在呈现铁青色的「军团」当中,拥有罕见的黑色装甲。光学感应器如鬼火般幽蓝。它背对著颜色些许有别于联邦的蔚蓝苍穹,张开以银丝编成的两对散热索翅膀。 还有那令人永难忘怀的,宛如一对逆天长枪的炮身。 辛眯起单只血红眼眸,忿忿地说了。虽然早已听瑟琳与恩斯特说过,但他可不想再度跟这种对手交手。永远都不想。 「──磁轨炮(Railgun)。」 口径八百毫米。初速每秒八千公尺。有效射程长达──四百公里。 那是藉由列车炮的形态让战斗重量少说超过一千吨的庞然巨躯高速移动,仅只一辆就威胁了联邦与联合王国、盟约同盟与共和国各地前线的防卫,是最大最强的「军团」。 电磁加速炮型。 一阵悄然的沉默支配了简报室。 即使在场只有辛一个人直接与电磁加速炮型对峙过,然而,当时待在共和国战场的八六及负责指挥联合王国军的维克都知道它的威胁性。 这个「军团」投入于大规模攻势的秘密武器,不过两天就单方面烧尽了联邦四个联队两万多人驻扎的基地,并在一夜之间攻陷了铁幕。 仅仅为了击毁这一架敌机,联邦、联合王国与盟约同盟被迫联手突破重围。三国在大规模攻势中早已蒙受甚大损害,此次行动的严重失血变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导致联邦与联合王国停止前进,不得不改成运用机动打击群攻打单一重要据点的方针。而这单单一架就能迫使三国改变战略的机体竟然…… 「船团国群已经把这个据点命名为摩天贝楼了。位置在变成『军团』支配区域的旧革流船团国海岸以外,直线距离三百公里的海上。
发现电磁加速炮型的调查船随后遭到炮火击沉,也就是说对方也知道位置被我们发现了……之后,敌机连续多日以炮击轰炸船团国群的领海及射程内的防御阵地。」 船团国群位于水源自南方丘陵地带流入国内的低海拔位置,其国土的大半疆域都是湿地,属于不适合运用重量级机甲的地形。 取而代之地他们铺设了重重防御阵地带保护国土,并在临接「军团」支配区域的海域无数小岛建构了炮阵地群与军舰。 船团国群基于其建国起源,拥有不合国力的强大海军。在设置于炮阵地,具备一百公里以上长射程的多管火箭炮掩护下,军舰航行至海岸附近。先用坚固的防御阵地拖住「军团」大军,再以舰炮射击和舰载多管火箭炮从侧面加以扫荡,就是这十年来船团国群的战斗方式……不过也是因为国土南北狭窄,大半土地又是湿地使「军团」难以进攻,这种以暴制暴的战术才能奏效。 而这勉强维持了十年的国防关键,如今…… 「海上炮阵地在这一个月内全毁。通往『军团』支配区域的航线也遭到炮击造成军舰的严重损害。最糟的是陆上防御阵地的第一线将近一半都在磁轨炮的射程内──我们撤退后没多久,船团国群就放弃了防御阵地的第一线。听说是被迫退到第二线的备用阵地了。这对于国土狭窄的船团国群来说,等于是退到了最终防卫线。」 维克淡定地开口说道: 「然后等到船团国群沦陷,大规模攻势就会再次来临是吧……一旦无法运用机甲的泥泞战场变成电磁加速炮型的炮阵地,无论是联合王国还是联邦都将束手无策。」 船团国群是地处联合王国东方与联邦北方的邻国。凭著拥有四百公里射程的电磁炮,要跨越过去的国境炮击两国东部与北部的前线与基地,甚至是部分都市都不成问题。 「唔……」瑞图皱起了脸。
「……联邦要我们再次出动,该不会其实是担心自己的安全吧……?」 梅霖叹一口气,如此说道。瑞图在大规模攻势时不愿听从共和国人的命令而选择待在梅霖指挥的据点,所以跟他是旧识。 「瑞图,你这种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个性还是改改吧。比方说,你应该也不希望我这时候跟大家爆料『瑞图其实是个爱哭鬼』吧?」 「你……不要这样啦,梅霖大哥!」 「还有你偶尔会叫我诺赞队长,就像有些人把别人叫错成妈妈那样。」 「就跟你说别说了嘛!」 「……席恩。别管瑞图了,继续。」 辛淡定地吐槽,梅霖耸了耸肩说: 「我想我在派遣到联合王国时已经说过了,诺赞,叫我梅霖就好。我不喜欢我的姓氏,会害我想起一些事情。」 薄唇透露些许苦涩地淡然一笑。 「我曾经有个姊姊,只是战死了。就跟大家一样,我没能帮她盖坟墓或做任何事,所以至少想留下姊姊的说话方式。」 「我打个岔,从曾经有个姊姊的部分开始全部都是骗人的。」 「瑞图你干嘛这样啦!就让我再逗大家一下又不会怎样!」 前提整个被推翻导致蕾娜正要变得严肃的表情僵在不上不下的状态,谎话遭人无情戳破的梅霖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讨厌…………在第八十六区大家总是一言不合就像野狗一样打起来,这诺赞你也是知道的嘛。一下子吵谁能当战队长,一下子看某某人不爽,什么事情都用拳头解决。」 「我就是讨厌那样。」梅霖苦涩地唾骂道。他的个头比莱登还高,身躯劲拔如鞭。外表看起来比在场所有人都更利于行使暴力,本人却像排斥著这种狂暴。 「我们是人不是狗,应该要记得打人是不对的。
虽然我是这样想,但像我这种大块头就是容易跟人发生纠纷……所以用这种说话语气呢,最能避免跟人家打架。结果过了五年,就完全养成习惯喽。」 他轻轻地挥挥手,继续接著说: 「总而言之……真不好意思,变成让你们来替我们收拾烂摊子。但毕竟对手是射程四百公里的超长距离炮,我们或船团都实在不敢有勇无谋地一头栽进去。」 「这一个月来,船团国群之所以被逼退到最终防卫线却没催促联邦再次派遣机动打击群,就是为了这个原因。说是他们也需要做准备──而且必须静待良机。」 一名还是少女的联合王国紫黑军服军官接在他的后面说了。这位少女副长在船团国群代替维克的职务,与第二、第三群一同率领「阿尔科诺斯特」受派到当地。 「换言之就是为突破电磁加速炮型的四百公里炮击区域做准备。首先请各位看这里。」 少女以抬头挺胸的优美姿势挥了一只手,叫出操作用的全像视窗。她正要开启资料图片时,梅霖没特别多想就说: 「麻烦你喽,柴夏少校。」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叫小兔兔(柴夏)……!」 柴夏霎时变得像发条玩具般转头看向梅霖。不知为何还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顺带一提,这位柴夏少校身高只比芙蕾德利嘉高一点,体格纤细,绑著两条茶褐色发辫,圆眼镜底下有著一双紫眸。尽管这个女生一身色彩属于纯血紫瑛种(Amethyst),却给人相当懦弱的印象,不符合联合王国「贵族即军人」的价值观。 「可是,联合王国的人都是这样叫你的耶。」 「是这样没错,但那都是因为维克特殿下他……!」 「谁教你的名字跟姓氏都那么长,尤其对外国人来说太难发音了,没办法。
」 「觉得难叫的话可以叫我罗恰啊,我明明向殿下您请求过很多次了……!各位也是!」 她苦苦哀求般地环顾简报室,然而所有人……就连辛与蕾娜都歉疚地别开了目光。 因为维克说得没错,她的本名不但很长,而且对共和国出生的蕾娜、八六或是联邦出身的幕僚们来说都相当难以发音。与其每次叫她都舌头打结,他们觉得还不如用好叫的绰号称呼比较不失礼。 「好了,继续。」被维克再次要求,她变得垂头丧气。 「……遵命。恕臣僭越,这就为各位做说明。」 她将目标画面显示在全像式萤幕上。是船团国群的沿岸地区和往北扩展的海图。 ……在那中央亮起红灯的摩天贝楼据点图示,它的周围…… 「摩天贝楼据点如同方才梅霖中尉说明的,是建造于『军团』支配区域三百公里外海面上的要塞。至于建造时期依然不明。由于船团国群在开战后仍维持著领海全域的制海权,据推测可能是在船团国群以外的沿岸国家沦陷后,从该国海港进入领海建造而成。」 目前联邦已确认过安危的其他国家,只限从大陆中北部到西部、南部的极窄范围。特别是东方诸国之间有如今受到「军团」占领的广大砾漠横亘,阻电扰乱型的挡墙比其他任何地区更厚,导致无线电传达不了。 「据点位于开战之前船团国群计划开采的海底矿脉,其开挖预定地的正上方。除此之外,敌方同样也占用了原本计划作为热能资源的海底火山,很可能是建造了兵工厂。然后──」 隔著圆眼镜,原本就有些低垂的柳眉垂得更低了。 「一如我现在解释,以及各位所看到的──这座据点的周围不分人工、天然,没有任何高于海面的地形。」 地图上,在摩天贝楼据点的图示周围,方圆几十公里内连一座小岛都没有。
敌方利用的资源是海底矿脉与海底火山,换言之周围没有可利用的陆上资源。 明明要在射程四百公里的超长距离炮炮击下前进──却没有任何掩蔽。 「因此,船团国群在等待暴风雨。他们这一个月来为了随时可能溃散的防御阵地恐惧不安,却仍未实行攻略作战就是这个原因。船团国群每到这个时期,在夏末之际会有来自北方的大型暴风雨。他们打算藏身于暴风雨中,以突破电磁加速炮型的炮击区域。」 为的是在毫无遮蔽物的海上,以狂风大浪与阻挡视野的风雨作为掩蔽。 蕾娜微微偏头提问。藏身于暴风雨中,说得简单…… 「可是──……要能够穿越暴风雨的话……」 「靠一般船只想必很难办到。特别是这个海域离沿岸很远,浪头也高。听说就算暴风雨没来,小型船只也无法航行。又说就算是战斗机,在暴风雨中飞行也不见得能回得来。所以他们在等待的机会就是暴风雨,所说的准备指的则是这方面。换言之──如果用一般船舶无法穿越暴风雨,派出超乎常规的军舰就行了。」 影像切换到另一个画面,那个东西显示在萤幕上。 以「舰船」一词给人的印象而论,平面甲板的轮廓显得有些异质。平直的飞行甲板与偏向左舷而非船体中央、称作舰岛的独特舰桥形成对比。船舰特地让舰桥偏向一侧,好在舰艏与舰尾两端各保有两条够长的跑道与弹射器(Catapult)。 甚至连两座四门的四○「公分」多管炮都为了不妨碍到舰载机出击而设置在比飞行甲板低一些的位置,与高挂在舰桥最高处的传统女性雕像一同反射出黯淡的阳光。 「征海舰(Supercarrier)──本作战当中将由船团国群引以为傲的猎杀原生海兽军舰,将机动打击群送至目的地。
」 第八卷 Gun smoke on the water 第二章 莫比敌,或某白鲸 沉重昏暗的天空下,是一片阴沉黯淡的起浪水面。海滨黑岩处处,听见的是阴郁的波涛声,以及令人伤感的海鸟悲鸣。至于远方,则可看见宛如连绵小岛般搁浅的腐朽军舰。 「……你要的海来了。」 「不是这样的!这不是余要的!」 听到辛从初次看见的海边景观将眼睛拉回来这么说,芙蕾德利嘉不满地跺脚大叫。 ──余想看海。 芙蕾德利嘉这么说的时候,心中浮现的是阳光灿烂的天空下,清澈透明的湛蓝大海。或是听说由珊瑚遗骸碎裂形成的白沙滩,或者是反射阳光四溅的水花、鲜翠碧绿的椰子树、色彩鲜艳的各种花卉,或是海鸥热闹的鸣叫声等等。 附带一提,海水呈现黑色并不是因为天色阴暗,而是海底的岩石与沙子呈现的黑色,换言之就算天气再好,这片海还是黑的。永远都是黑的。而且由于全年水温都很低,连游泳都不行。 「而且不知何故,有种莫名的腥味!这是什么味道啊……!」 「应该是海风的味道之类的吧?虽然我不清楚。」 他只是在某本书上看过,没实际体验过。所以就算闻到了也不能确定。 「……呜呜。难得来到海边,余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芙蕾德利嘉瞪著「啪哗──」一声涌向岩壁撞个粉碎的海浪,泪水都在眼眶里打转了,似乎是期待的心情彻底破灭,不知该往何处发泄。 「余倒要问汝都不介意吗!汝对芙拉蒂蕾娜说想带她看海,想一起看海的地方,指的不会是此种海吧!」 「的确,这跟我想带她看的海不太一样……」 说著说著,辛看向待在稍远处的另一个人。
虽然他还没能跟她说上话…… 「但即使是这样的海,蕾娜似乎照样看得很高兴。」 在视线前方…… 蕾娜没说话,唯独白皙的脸庞容光焕发,注视著打上岸边的海浪。 看著她那张侧脸,辛也不禁跟著笑了一下。芙蕾德利嘉厌烦地说: 「汝等……实在是喔……」 远方,如白银细笛般的「歌」声越过浪潮声微微传来。 「──刚才的『歌』是那些家伙当中最大种的鸣叫声,与『她』同属五十公尺级。那在船团国群并不稀奇,但你们竟然来这里的第一天就能听到,运气真好啊。」 据说这间海洋大学的附属博物馆在开战之后,即刻由国家接收成了军事基地。一位开朗的军官站在馆内宽敞的入口大厅如此说道。他将深红内衬的海军碧蓝军服披在身上。从额头、左眼眼角到颧骨下方刺有火鸟展翅般的精致刺青。 成熟沙哑的嗓音在海风中朗朗响起。他有著经过日晒的肌肤与晒得褪色的金茶头发。可能只有翠绿种(Jade)的青翠淡彩眼睛是与生俱来的色彩。 然而到场集合的机动打击群所有成员,都被头顶上方,从有如船底翻转的天花板垂吊下来,堂而皇之地──多少有点嫌窄地游弋空中的「那东西」夺去了目光。就连辛也不例外。 看著那巨大的──比陆上从古至今存在过的任何动物都还要巨大的白骨看得出神。 「她正是我们征海舰队引以为傲的最大战果──我是很想这么说,但很遗憾,她是自然死亡后漂流上岸的。听说当时捕到的鱼可多了,每一尾无不是油脂肥美,让渔夫大赚了一笔。只不过有听说试著把她埋起来做成骨骼标本的那些学者费了好大一番工夫就是了。」 成串的脊梁骨宛如千年老树般粗壮,光它本身就像一条巨龙。胸腔大到好像能在里面盖间小房子。
它有著长长的颈骨与尖锐的头部,最惊人的是即使化做白骨仍能凭藉自身存在震撼人心的──超乎常理的魁伟威仪。 辛想到自己以前,曾看过同一种生物的骨骸。 在被送进强制收容所之前,他在某个博物馆或类似的地方看过。当时他以为那巨兽的标本是童话故事中的巨龙骨骸──…… 「在战争爆发的几年前,博物馆曾将她外借给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的皇家博物馆,所以也许有人已经看过了?有印象的小朋友请举手,不要害臊。一、二、三!」 原来正是他以前看过的那具骨骼标本。 虽然正是如此,但辛没理会他,其他人也都没举手。 他说的那间博物馆位于共和国首都贝尔特艾德埃卡利特,居民有半数以上是白银种;而现在在场的全是八六,所以几乎没人去看过。 只有军官一个人愣了一愣。 「咦,奇怪了……明明听说很受前来参观的小家伙欢迎的说。好吧,算了。她的名字叫妮可,你们可以亲密地叫她妮可妹妹──就算是原生海兽,像这样死了变成骷髅后也就不可怕了吧?」 他说这种生物的名称是原生海兽(鲸鱼)。 此种敌性海栖生物从星历前起就支配著海洋──特别是环绕大陆与其沿岸海域,浩瀚无垠、深不见底的碧蓝外海全域。正确来说应该称为敌性海栖生物「群」。这些海洋支配者至今仍不肯将大海的霸权拱手让给踏遍并占领大陆全境的人类。 即使面对现代的钢铁军舰与搭载兵器群,这点依然不变。人类与他们生产的所有军武、所有平台对原生海兽而言全是排除对象。人类直至今日,仍然无法运用沿岸以外的海域资源。就连贸易或运输的航线、渔船的航行作业,甚至是军舰的部署,都受限于原生海兽不会造访的沿岸窄小范围。 海洋不是人类的世界。人类无法离开大陆。
只有一个国家不愿意认命──直到现在都不愿意。 「然后呢,我就是这次跟你们联手作战的雷古戚德征海船团国群联合海军,征海舰队『遗海孤军』旗舰『海洋之星』的舰长以实玛利-亚哈。看你们想叫我以实玛利舰长、以实玛利上校还是以实玛利大哥都行。啊,不过不可以叫我亚哈舰长喔。因为那说的是我过世的老爸……我们的前任舰队老司令。」 也就是机动打击群的派遣地点──这个雷古戚德征海船团国群。 他们是以高喊驱逐原生海兽与征服大海的战船集团──征海船团为远祖的小型城邦。成员国是以过去曾存在于大陆沿岸全境的征海氏族──最后的十一氏族为母体的十一个船团国,拥有大陆唯一能往远洋铺展军力的舰队和专门用来与原生海兽交锋的军舰「征海舰」,是世界第一的海军国。 话说回来,辛他们机动打击群的队员们被召集到这座大厅,应该是为了听他说明本次作战的概要才对。 在以实玛利背后待命,比他年长几岁的女性开口了。她也穿著海军军服,只是穿得整齐拘谨,有著黑檀般的肌肤和赤色的鳞片刺青。 「『兄长』。聊天差不多就到这里,可以进入作战概要的说明了,否则机动打击群的各位都快受不了了。」 「喔,抱歉抱歉。我想说先介绍一下我们家可爱的妮可妹妹,不小心就说太多了……啊,这个酷酷的美女是副长以斯帖上校,她是我『妹』。请大家叫她以斯帖妹妹……哎哟。」 被以斯帖上校无言地一瞪,他缩起了脖子。 一位碧霄种与极东黑种(Orienta)的混血,带有牡丹花刺青的青年军官喀啦喀啦地推著白板过来,在他背后摆好后便沉默地离去了。 「好了,那么说到作战概要──我们征海舰队会把你们带到摩天贝楼据点,麻烦你们压制要塞然后干掉电磁加速炮型。完毕。
」 「…………」 要形容为紧张感十足,略嫌虚脱又扫兴的沉默弥漫在八六之间。感觉就像在说「这人没问题吗?」。 蕾娜不得不做补充: 「摩天贝楼据点位于国群与原生海兽疆域──碧海的界线上,无论是联邦还是联合王国,目前都没有能航向该海域的船……因此机动打击群这次的运输与海上护卫任务将交由征海舰与他们的舰队负责。」 征海舰队是以征海舰为中心,运用排水量一万吨的护卫用远制舰与六千吨的破兽舰、专精反海兽探敌能力的斥候舰与补给舰组成舰队,藉著这支军力勇闯原生海兽支配的碧海。在「军团」战争爆发前,船团国群成员国都有自己的舰队,因此在北海曾有过共计十一个征海舰队。 只是听说「军团」战争爆发以来的这十年间,征海舰队所属舰也在国土防卫需求下动员──大多都被击沉,只剩下少许残存的舰艇…… 难怪会称为「联合」舰队。辛想起以实玛利一开始的自我介绍,如此心想。他们并不是要从保有的十一个征海舰队中派出一队。所谓的联合舰队「遗海孤军」其实是将幸存的船舰凑起来,勉强组成一个征海舰队。 以斯帖上校用磁铁把作战图和资料贴在白板上,接下去说道。蓝色的作战图下方是船团国群的海岸线,中央附近标出了代表目标的红点,其他大半范围都是海洋的蓝色。 「机动打击群的运输、来回的护卫以及去程航行中的佯攻行动由船团国群海军负责。据推测,电磁加速炮型目前具有四百公里的射程,相较之下,征海舰队的侵攻速度最大为三十节。」 「换算成陆地人的单位就是……时速五十六公里喽。」 「咦,好慢!」 「是哪个家伙给我说慢的,小心我揍你喔。
你以为征海舰有几万吨啊?跟你们差不多就十吨大蚊子似的机甲可不一样好吗,你这小子!」 「兄长,我明白您的心情,但再这样讲下去会没完没了,请收敛一点。」 「欧利亚少尉,这样太失礼了喔。」 「抱歉。」 「对不起。」 在以斯帖与蕾娜的好言相劝下,以实玛利和瑞图都安静了下来,以斯帖稍微想了一下话题进行到哪里了。 「……对,时速三十节。换言之,为了突破电磁加速炮型的炮击区域且抵达摩天贝楼据点,单纯以直线距离来想也要花上七小时。其间,为了引开电磁加速炮型的注意,会有两个联合海军的一般舰队与我们兵分二路,比我们先入侵炮击范围,尝试接近摩天贝楼据点。」 以斯帖替作战图盖上一块透明板子,直接在板子上画线。首先是从海岸线的两个地方──很可能是母港,以最短路线接近摩天贝楼据点的两条航线。接著她换了不同颜色的笔,画出从这座基地──联合舰队的母港先往北航行,然后改变航向往东南方摩天贝楼据点延伸的航线。 「本舰队于佯攻舰队出击之前将会先秘密出航。然后在位于炮击区域外围的北方拨风羽群岛待机,在佯攻舰队开始交战后,藏身于暴风雨中突破炮击区域。换言之,本作战将等到暴风雨来临后才会实行。」 「顺带一提,『军团』没有海战机种,所以不用担心得跟电磁加速炮型以外的家伙战斗……至少这十年来,船团国群的战场上从没确认到海战型的机体。」 以实玛利随口补充了一句。以斯帖点了点头。 「很遗憾,我国只是小国。『军团』们想必也是认为在大陆北部(这附近)与其开发只对我国有用的海战型,不如将开发资源用在对联邦或联合王国有效的兵器上吧。」 「事实上不用做啥海战型,我们也已经快被它们烤乾啦。
」 「…………」 以实玛利讲了句对机动打击群这些外国人来说,非常不知该做何反应的笑话替说明收尾。 辛略为歪头提问──他们说是因为这样所以没有海战型,听起来是有几分道理…… 「可是……海上还是有几个『军团』的小部队。从动作感觉起来似乎是巡逻用的『军团』,它们又是什么?」 「啊?喔……我懂了,老兄你就是传闻中的……」 以实玛利愣了一瞬间后点头。看来他对辛的异能早有耳闻。 「那玩意儿不是海战型,是前进观测机的飞机母舰。因为想用电磁加速炮型打军舰的话,观测机是不可或缺的。况且我想不用我说老兄你也明白,警戒管制型(Rabe)不能待在海上。」 「咦……」蕾娜转头看辛,他点头回应。虽然原因不明,但海上上空的确没有警戒管制型。 而电磁加速炮型是无导引的超长距离炮,命中精度不太高。 如果是像运用在大规模攻势那样,对著基地或要塞──位置明确、标靶较大又不会采取闪避动作的固定目标一口气轰个几十发还好;换成在广阔大海迎击动来动去的小舰船,没有警戒管制型的话前进观测机便不可或缺。 「这艘观测机母舰也会由佯攻舰队负责引诱与排除,你们不用担心。我可以很乾脆告诉你,征海舰是绝对不会沉的。」 可能是判断对不懂海战的少年讲太多海上机动的细节也没用,也可能是出于认为海战是自家领域的一份傲气。以实玛利对于前往要塞的航程只是轻描淡写带过,带著刚才那种开朗态度咧嘴笑了。 「你们八六愿意来帮忙,真的是救了船团国群一命。所以……赌上『海洋之星』之名,我会第一优先让机动打击群活著回来。」 船团国群提供给机动打击群的宿舍,过去是大学的学生宿舍,后来由国家接收变成了基地。
熄灯时间将至,赛欧一个人走在仿造遥远南方古代样式的彩色马赛克磁砖回廊上。他看到瑞图抱著一大叠小册子,从像是办公室的房间走出来。 「……你在干嘛?」 「啊,利迦少尉。」 无意间,赛欧看到他的视线高度比几个月前离自己更近,发现他长高了一点。 「喔,是这样的。我去问人家还有没有剩,结果果然有剩所以就要来了。他们说现在没有,但等战争结束后预定从国外招生……」 「……瑞图。我也有不对,不该突然这样问你,但我劝你还是不要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先把想法整理好再开口会比较好喔。」 「啊,好,我最近好像常常被这么说。我想想……这些是这里的大学,以及附属的海洋高级中学的资料,我想带回基地的自习室。想说其他没来的人说不定也会有兴趣。」 瑞图的神色顿时明亮了起来。 「是说你也看到那个了吧!原生海兽!超壮观的耶,那可是真正的怪兽喔!」 这让赛欧想起,瑞图他们几个年纪较小的处理终端都很喜欢那些大官爱送他们的漫画、电影或动画,其中的怪兽电影更是让他们看得两眼发亮,让赛欧觉得满可爱的。 不如说包括赛欧在内,他们这些大哥大姊上次享受这类娱乐也是很小时候的事了,所以其实看得都满开心的。 「换句话说,等战争结束后,你是想做些跟原生海兽有关的事情?」 「我是想说那也不错,好像很好玩。」 「不知不觉间,瑞图你也变得会想很多了呢。」 附带一提,瑞图上次在盟约同盟说想挖化石,更久之前则是说想制作飞天摩托车,所谓的「想很多」也不过就这样罢了。 「啊,是啊。因为我……」 讲到这里,瑞图稍微想了一下。
「利迦少尉,你见过柳德米拉吗?她是『西琳』,个头很高的红发女生。」 「……见过啊。」 有著红发高挑少女外型的…… ──来吧,各位请。 她让他们见识到,八六的下场也不过就是如此。 她们跟我们八六不一样──这点赛欧很清楚。 但是──若要打个比方,就像两者都是让某人的死亡得不到回报。 「……柳德米拉怎么了吗?」 「在执行龙牙大山据点的攻略作战时,我跟柳德米拉在同一队。在那之前我一直很怕『西琳』,然而柳德米拉却来找我说话。」 这时赛欧才想到,瑞图的确是在不知不觉间变得不再害怕那些「西琳」了。 (插图008) 「她说希望我能获得幸福,对我的生命抱持期望──于是我才知道,她们……『西琳』只是在用她们的方式关心我们。」 如无瑕野兽澄思寂虑的玛瑙眼眸在老旧电灯照亮下散发近乎蜜色的光泽。 「有人会关心我们。八六在第八十六区总是被人叫著去死,但在这里不一样。联邦军也是,虽然念书很累,但其实也是在告诉我们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对吧?让我们可以去喜欢的地方,或是想去的地方。」 想去的地方、想看的事物、想做的事。等战争结束后,或是就算没结束也可以离开军队。这些…… 「想要什么都可以去追求──我们在第八十六区只有一份骄傲,不能奢求别的。但现在不一样了……我已经知道了,所以我什么都想要。」 追求在第八十六区无法奢求的,遭人剥夺的许多事物。 赛欧有些呆愣地听著这一番话。 他觉得瑞图长高了,但不只如此。不知不觉间他变得会去考虑这些,还能用言辞表达出来。
瑞图也在……尝试走出第八十六区。 这让赛欧茫然不知所措。 辛变得会去追求未来,让他很高兴。他也发现莱登与安琪都在试著效法辛,很为他们高兴。可是…… 不只是他们。瑞图也是,恐怕只是赛欧没发现,其实很多人都…… 在试著走出战场。 瑞图无忧无虑地笑著,完全没发现赛欧受到了多大冲击。 「所以目前,我想先到处看看……既然可以趁著作战的机会到处走走,我想多收集一些好像很有趣的东西带回去。」 『……意思是要试著从「牧羊人」的控制系统读取秘密司令部的相关情报?』 瑟琳手中的情报或许会在作战中派上用场,但因为不能加装通讯功能的关系,于是就让收纳她的货柜混在「破坏神」的零件中,与第一机甲群同行。 这个货柜就藏在运输车的车厢里。没有外传的停止步骤的相关事宜必须在两人独处时才能谈,于是辛抓准时间来找瑟琳,她也回答了问题。 『换句话说,你们是把可能性赌在皇室派高官变成「牧羊人」的可能性上喽……要找出地点的话应该还有其他办法,没想到联邦能想到这么冷血的手段呢。』 「有可能办到吗?」 『确实是有皇室派高官的「牧羊人」。』 这个答案让辛心情有点复杂。 自从听到瑟琳说出停止手段以来,这份纠葛时常在他心中闷烧。 他希望战争能结束。但是用瑟琳告诉他的方法结束战争,而且要为了这个目的去查出秘密司令部的所在位置……坦白讲,他不是很乐意。 『名字与部署地点是「警告。触犯禁规」──不行呢,这个无法转换成语音。』 所以当瑟琳正要接著说下去,话语却被同种声音的机械性警告盖过时,他不禁松了口气。
他不想牺牲芙蕾德利嘉。 既然要奋战到底就不该依赖奇迹,要靠自己的力量走到战争的最后一刻。 再说……虽然它们是敌人,虽然不过是战死者亡灵的残骸,但他还是不愿把「牧羊人」视同单纯的机械零件。 『总而言之,联邦要的情报确实就在「军团」当中。想从控制系统读取情报也不是不行……「至少我们『牧羊人』就像这样存在于这里」。』 她的意思是抽取记忆──读取储存于脑内的情报,并将其转移至另一容器,从理论与技术两方面来说都不无可能。 ……如果有这个可能,他早就想过…… 有个问题,是迟早得做确认的。 『只是其实不用执著于皇室派的「牧羊人」,还有其他几种可能的找法。例如这次谈到的命令是经由通讯卫星传送给各个大本营与总指挥官机,但当卫星遭到破坏时会由附近的警戒管制型做递补──』 「瑟琳,在那之前……我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从一开始瑟琳回应对话要求时,辛心里就有了这个疑问。他之所以害怕承认拥有异能的自己可以与「牧羊人」进行对话,原因是…… 他有罪与否的真相。 「你听得见我的声音。而身为『牧羊人』的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那么──其他的『牧羊人』也跟你一样吗?」 瑟琳似乎试著想微微偏头,但好像办不到。 『「是啊」。但也只是像现在这样你在我眼前,周围又没有其他「军团」才能勉强听见就是了……所以不会因为你的存在,导致埋伏地点或部队部署位置泄漏给敌人知道喔。』 「我不是想问这个……」 辛不想听。既不想问,也不希望疑问得到答案。 即使如此,还是得问。
「既然这样,既然你们听得见我的声音,如果像你现在这样有办法和我沟通,那么只要肯花时间,我也能跟其他『牧羊人』谈话吗?」 他们曾有过一场骨肉相残之战──辛以为只有这样才能够让他安息。 但会不会其实不用那样自相残杀,也不用无益地互相伤害;只要心平静气地说说话,就能互相了解? 而不是坚信对方憎恨自己,当时什么都没能沟通了解,仅仅在燃烧殆尽的最后一瞬间如幻觉般听见哥哥真正想传达的话语──迎来那般凄惨的永诀。 「我是不是,其实可以……跟我哥说话……?」 瑟琳沉默了半晌。 『……原来如此,变成「军团」的家人是你哥哥呀。』 辛轻轻轻地点头……在这一刻,他实在无法开口说出详细情形。 『是你打倒了他,对吧?打倒了你曾经珍爱的哥哥变成的「牧羊人」。』 「……对。」 『这样啊……』 隔了一段沉思般的时间。过了一会儿,瑟琳静静地说: 『在回答你之前,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我是人类吗?』 这次,换辛陷入沉默了。 「这──……」 蕾尔赫以前也问过他这个问题。当时,他也是无法回答。 若要问是不是人类,蕾尔赫与瑟琳都已不再是人。他倾听亡灵悲叹的异能断定瑟琳是个亡灵──不是活人,而是名为亡灵的生命残骸。 然而如果问辛能不能对著眼前的人这么说……他无论如何就是办不到。 瑟琳猜出了他的心思,似乎笑了一下。 『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 「…………」 『你是个好孩子。如果可以,我会想跟你做朋友。
可是──我办不到,你哥哥跟我都已经办不到了。因为……』 我们是「军团」──…… 『我之所以能跟你谈话,是因为受到拘束。我所有的感应器都被封锁,从感应器的功能来说并不晓得你就在我面前。否则我在面对人类时,是维持不住理性去对话的──变成「牧羊人」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们都成了杀戮机器。只不过是具有类似人格的部分,但终究会变成受到破坏冲动支配的怪物。』 在盟约同盟的瑟琳、在第八十六区战斗时的哥哥,伸出的手都带有杀意。 就连遭到破坏的瞬间温柔抚触自己的──哥哥的手,在遭到破坏前都是如此。 『就算是我也一样。你是个好孩子,我会想跟你做朋友,然后──「正因为如此」,我会觉得更该杀了你。』 这时候瑟琳的声调一瞬间透露明确的杀意。 带有「军团」特有的机械般冰冷,不需理由就能杀人的──自律兵器的不合理杀意。 『你哥哥也是一样。你哥哥身为「牧羊人」,只能杀害身为人类的你。杀戮机器的本能会想杀死眼前的人类,你哥哥无法抵抗这种本能。如果是斥候型还另当别论,重战车型连拘束行动自由都办不到。所以……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辛心头一惊,抬起头来。 尽管瑟琳待在货柜里,不在他眼前……他却感觉彷佛与某个陌生人的温柔眼眸对上了目光。 『你的心里一定有这份疑虑吧?所以才会来问我。嗯,我来回答你。你想错了,你哥哥跟你只能一战。你无法拯救哥哥或设法跟他一起活下去,连可能性都不存在。自从你哥哥变成「牧羊人」的那一刻起,这件事就确定了……并不是因为你失败了或是有所疏忽,才会失去他。』 那不是你的错。她说──…… 『当时是,以后也是。你在面对「军团」时能做的──就只有打倒它们,然后使其安息。
』 听了蕾娜的报告,葛蕾蒂在通讯全像视窗的另一头颔首。 『辛苦了……真不好意思,米利杰上校,把那些皮小子都丢给你管。』 「不会。上校才是,下次派遣前往诺伊勒纳尔莎圣教国的谈判工作都交由您费心……」 葛蕾蒂这次并未与第一机甲群同行,也并未随同第四机甲群前往盟约同盟南部战线重建与大陆南方各国之间的交通干线。 顺带一提,机动打击群的作战部队每次由两个机甲群担任,有时会依派遣地点的需要让两个群共同前往,有时则会像这次这样受派前往不同地区。 换言之,这就表示…… 蕾娜愁眉不展。 「虽然早已听说派遣要求应接不暇了,但没想到竟然会这样,每个地方都岌岌可危……」 造访了船团国群,目睹了此地的战场…… 她看到的是暴露在激烈攻势下随时可能失守的防御阵地带、人数明显不足而疲惫不堪的士兵、民生困穷的后方城市及层层翻倒的军舰遗骸,尽是令人不忍卒睹的惨状。 难怪他们一与联邦恢复联系就请求救援。因为船团国群早在很久以前,就连机动打击群程度的备用战力都没了。 『毕竟都十年了嘛。不是所有国家都能在无止尽的战乱中撑下来。』 「…………」 不像联邦或联合王国这种大国在战线腹地还有余力,或是像盟约同盟受到天然要害所保护。 无意间,这件事让蕾娜觉得有点奇怪。 就算是这样好了,但究竟是为什么?……无论是船团国群还是圣教国,每个国家都是一恢复联系就寻求救援。
明明即使国困民艰,他们毕竟都靠自己的力量撑过了这十年战乱和一年前的大规模攻势…… 简直好像在大规模攻势后的这短短一年之间,战况急速恶化了一样──…… 像要扫除令人郁闷的沉默,葛蕾蒂乾咳一声后说: 『对了,上校。你有一件事忘了报告喔。』 「咦!」 看蕾娜急忙努力回想,葛蕾蒂微微一笑。 『你给诺赞上尉答覆了没有?』 没想到竟然连长官都来落井下石。 「您您您您您您在说什么呢!」 『虽然说让男生一颗心七上八下是女生的特权,但是让人家苦等太久可是会被讨厌的喔。事实上上尉他啊,在那之后是真的沮丧极了。就连……』 讲到这里,葛蕾蒂好像想起了什么讨厌的记忆般皱起了脸。 面对著全像视窗,蕾娜整个脸都红了。真想挖个洞躲起来。 『连那个斩人螳螂都一副同情不已的表情了……说到这个,维兰在大家旅游时跑去露面处理的那件事,后来不知道怎么样了?』- 「──您说在联合王国发生的,知觉同步的情报外泄……」 这次派遣由于没有自己的事,阿涅塔就留在机动打击群的总部军械库基地。她在基地研究班的个人办公室里,狐疑地对访客说道。一方面是因为这个没见过几次面的人不该选在此时造访,而更大的理由则是…… 「我应该报告过了,那并不是经由知觉同步外泄的──埃伦弗里德参谋长。」 「我听过报告了。但是……不见得吧,亨丽埃塔-潘洛斯。
」 在她回望的视线前方…… 维兰-埃伦弗里德参谋长冷冷嗤笑,宛如薄刃- 即将来临的离岸三百公里的海上要塞攻略作战,又是一次无法期待友军支援,以敌境正中央为目标的突击作战。 八六们严肃地度过这段可能成为人生最后时间的日子──其实并没有,他们都成群结伴地到邻近市镇的海边去玩了。 他们出身于第八十六区,原本就是拿邻近死亡的战场当成人生故乡。在战火频仍的岁月中,八六总是贪婪地享受任何一点小小的活动。更何况几乎所有人都是头一次看到海,即使是生长于海边的少数人也是初次来到北海地区。 没错,对他们而言,战争仍是日常生活。 所以尽管在作战前夕绷紧了神经,但不会因为紧张而玩不起来。 有人探头往海里找鱼影,有人看到游向海面的鱼比想像中更大而急忙逃开;有人追赶驱散著群聚的海鸟,有人在潮池钓螃蟹或小鱼。虽然听说过的那些海边游戏几乎都享受不到,但他们依然从陌生环境中硬是挖掘出乐趣。 辛听著背后传来一如往常的喧闹声,站在岩岸边缘一言不发地眺望眼前浩瀚辽阔的海面。无论看几次都觉得…… 身边与他同样看得出神的莱登用一种感动万分的语气呻吟道: 「……太猛了。这些真的全都是水吗?」 或许值得庆幸的是今天的天空晴朗无云,呈现北国的淡蓝色而不像昨天那么阴暗。远处有著迷蒙的水平线,一些海鸟此起彼落地鸣叫,发出不知为何像是猫叫的喵喵声。 顺带一提,正牌猫咪狄比说是整天看家太可怜了,这次派遣有带它一起来,现在懒在蕾娜的房间里。还有在盟约同盟之旅时被狠心下的菲多似乎是气不过,完全无视于辛亲自下达的待机命令跟著他们来到海岸,现在忙著跟瑞图还有马塞尔一起钓鱼。
「而且这么多的水居然喝起来还有味道,实在很难置信对吧……」 「你尝过了?」 不至于吧,又不是小孩子。辛抱著这种想法问了问,得到的却是奇妙的沉默,看来是输给好奇心尝了一口。 「顺便问一下,是什么味道?」 「就是盐巴……不,好像有那么一点腥味。他们不是有种名产是盐渍鱼卵吗?就像把那个冲淡的味道。」 说完不知道为什么,他皱起了整张脸。 「是说,你觉得那个好吃吗?老实说我吃不下去,太腥了。」 被他这么一问,辛偏了偏头。在屯驻基地餐厅的餐桌上,有种盐渍的红色鱼卵和果酱还有奶油放在一起当成吐司抹酱。听说那是船团国群的传统保存食,很多人觉得稀奇而试吃了一下,辛也在别人的推荐下尝了一点。 「不会啊?我觉得还好。」 虽然如果人家问他好不好吃,会有点答不上来就是了。 「……你味觉真的够迟钝的了……」 在附近捡贝壳的芙蕾德利嘉插嘴: 「先不论辛耶是否有味觉障碍,那个应该是个人口味问题吧。至少余很喜欢。」 「对喔,你的确是吃了一堆。在吐司上堆满了鱼卵与酸奶油。」 「应该说不只吐司,其他东西也吃了一大堆。」 「!汝等这是什么对淑女的说话态度!余、余体重的确增加了,但那是正值成长期啊!」 看芙蕾德利嘉满脸通红地辩驳,两人点点头。他们不是在取笑她,只觉得是理所当然。 「知道啦。我的意思是说胃口好是好事。」 「食量与体重增加是为了帮助成长,所以你别在意,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比较好。」 「唔──」芙蕾德利嘉鼓著腮帮子不说话。
然后又用莫名有决心的神情点了点头。 「没错,余也是会成长的。可不会永远是个孩子。」 她那血红的眼眸甚至散发出某种悲壮感。 「所以…………哇呀!」 讲到一半,她突然发出奇怪的尖叫,把捡起来的贝壳丢了出去。 「动了!它刚才动了!」 ……两人心想:果然还是个小孩子。 莱登在一脸不快的芙蕾德利嘉旁边蹲下关心她。 「怎么了,里面有东西吗?」 「…………不是……」 而辛不假思索地捡起海螺看一看后,不由得沉默了。 怎么搞的?莱登过来一看,也不说话了。 贝壳里冒出了一堆包著甲壳的脚,在那里扭来扭去。 「……是……寄居蟹吗……?」 「实际上动起来一看,没想到还满恶的……」 「──照你的个性,一定是觉得身为指挥官必须以任务为优先吧,米利杰。」 在屯驻基地的临时办公室。看到蕾娜请以实玛利帮忙,正在浏览能调阅的近期战斗纪录,维克叹一口气。一双帝王紫眸很是傻眼。 「但是去海边玩玩散个心又不会怎样。我不去只是因为海我看多了,不觉得稀奇罢了啊。」 「联合王国国境最北方的雪祸连峰,北边的断崖底下直接与海相连。到了冬季,那片海就会变得满是冰块,十分壮观喔。」 一如既往地陪侍左右的蕾尔赫补足说明,蕾娜苦笑著摇头。 虽说辛好像跟伙伴们出去玩了,所以自己或许无须在意,不过…… 「不了……虽然昨天我一不小心看到了海,之后作战也会看到……但我打算下次等到战争结束后再自己去看海。」 辛告诉过她,想带她去看海。
而自己回应了这份心愿。 所以──因为自己至今还没能回应他表达的感情,至少这份心愿必须守住。 「有人邀我战争结束后一起去看海。我想遵守那个约定。」 「哼。」维克用鼻子哼了一声,蕾娜收起笑容转向他。 「比起这个,维克,我有件事想跟你确认。」 蕾娜请以实玛利帮忙,看过了上次大规模攻势以来船团国群的战况。虽说一方面是因为离每场战役不到一年,统计数字并不正确,但战事规模与战死者人数不吻合,很多人也在战役中下落不明。可见当时战况之激烈与混乱。 而且本来应该属于后勤支援兵种的回收运输型(Tausendfuessler)的目击事例也增加了。 她透过葛蕾蒂做过确认,得知联邦并没有接到相同的事例报告。 「那么在联合王国呢?还有──关于你们听『她』说过的『军团』战略上的变更,也请详细说给我听。」 同伴们都在视野的边缘各玩各的,但那些嬉闹对注视著海浪远处陷入沉思的赛欧而言都感觉遥不可及。 大海。 就在一年前他们还聊过,说希望有一天能看看海。巧的是当时他们也正在执行电磁加速炮型的追击作战。想看是想看没错,但当时觉得有可能败给电磁加速炮型而战死,所以也许无法实现……事实上他那时觉得就算无法实现也没办法,如今,他却待在这个曾经只是个漠然目标的场所。 意外地,很轻易地,就抵达了这个地方。 当然赛欧当时想像的并不是这个北海,但没想到竟然真能抵达象徵未知之地的海边。 或许是因为如此,使得他如今看著大海感觉到的既不是初次目睹的感动,也不是总算抵达的感慨,而是意识中的某处开了个洞似的空虚。 也有点像是失去作为目标的事物,呆站原地时的心情。
因为,他自己没有任何改变。 明明觉得自己还没有踏出一步,明明离开第八十六区到现在还没有任何改变,却先抵达了目标,先看见了前所未见的景色。这让他莫名地感到极度空虚。 即使裹足不前,即使无法改变……即使迟迟不知该以什么为目标,只要随波逐流就能来到从未见过的场所。 虽说无论是联合王国也好、盟约同盟也好,现在回想起来甚至是两年前受到联邦保护,被带到首都与恩斯特官邸的时候都是如此。 眼前的大海比起昨天的阴沉晦暗,今天太阳有出来还好一点,但仍是色彩青黑、阴郁透顶,海风又冷又腥,有点像在嘲笑他。 明明是初次看到、抵达的大海……却一点都不美丽。 他好久没有意识到了。这在第八十六区,是不知不觉深植内心的认知。 这世界,根本不需要人类。 不会考虑到人类的需求、心情或感慨。在某人死亡的夜晚替天球铺满明月幽星,在勉强捡回一命而计划一点小小庆祝的日子却下场大雨。世界对人类毫不关心,甚至到了坏心眼的地步。 总觉得,好像被迫体会到了这点。 赛欧觉得再也待不下去,索性转身回街上去了。 「本来以为战场以外的城镇,应该都很和平……」 安琪喃喃自语,叹一口气。听基地餐厅的大婶说现在正好是祭典时期,所以她来到了基地所在地区的港都。 听说这叫做船姬祭。以前每个城市都有属于征海船团的船,寄宿船艏雕像的精灵就是船姬。又听说这是一年一度祭祀精灵的节日。 在市政厅前的广场,竖立于中央的少女塑像的确装饰了大量花朵,呈现祭典的氛围。 但这市政厅前的广场……却荒废得与第八十六区的废墟没两样。
到处都是尘土与受损的建物,不然就是破裂的路面与枯死的行道树。虽然还勉强保有建筑物的功能,但恐怕早已没有余力修补了。路上来来往往的小孩,身上穿著虽然乾净却满是补丁的旧衣服。明明在办祭典,摊贩却少之又少,卖的都是一看就知道是合成品的简单点心。 相反地,以小城市来说,居民简直是摩肩擦踵,广场与公园林立著组合屋式住家,用来收容这十年来从持续后退的战线腹地逃来的众多难民。 这就是以小国之力与「军团」持续抗战十年的船团国群所付出的代价。 「原来只有联邦或联合王国是特例啊……其他国家,都早已面临极限了。」 其实根本没有继续战斗下去的力量,却为了求生存而缩减一切开销竭力抗战──到最后力竭难支,空虚地耗尽资源后步上灭绝一途。 事到如今,她才体会到这个现实。 身旁一起来看祭典的满阳轻声说道: 「──可是,祭典还是照办呢。」 装饰少女雕像的花朵虽然一朵朵都是小花,数量却相当多。想必是城里的人想尽一点绵薄心意,各自带来的吧。除此之外还有笑声、欢呼和叫卖声,偶尔再来点怒吼。 城市街景一看就知道日常生活有多苦,让人知道他们已被「军团」战争逼至濒临灭亡。 即使如此他们仍咬紧牙关,强颜欢笑地举办民族祭典。 满阳说了。她在共和国的少数民族八六当中,是更罕见的大陆东方极东黑种,容貌也显现出浓厚的血统。 「我对我那边的祭典一无所知──因为,没有人传承给我。我对故乡根本没印象,家人也都死了。所以我看到这些不但觉得寂寞,而且好羡慕。他们拥有这种生活再苦都非办不可的节庆,有这么值得珍惜的事物──让我好羡慕。
」 值得珍惜的事物,无论如何都不愿放手的事物──赋予自己定义的某种事物。 八六除了唯一怀抱的,战斗到底的骄傲之外……至今仍一无所有。 赛欧离开海边回到街上,在喧闹的市区里却仍无处容身。 明明是个小镇,人却莫名地多,大多都跟他一样是翠绿种。 包含翠绿种在内的绿系种,是以大陆南方沿岸地带为势力范围的民族。其中一部分追逐原生海兽移居至此地,就成了船团国群十一国中七个船团国的起源。 然而,这块土地上的任何角落都没有赛欧的亲族或挚友。他也不晓得有这个祭典。 在海边嬉闹的同伴们,恐怕有些人其实也是在举办祭典的市区待不下去,才会待在海边。 选择待在市区之外,人类世界的外侧──跟第八十六区一样,由非人物种支配的场所。 因为在那里就不用意识到自己没有继承任何传统──没有任何依归。 只能依靠自己与同袍,在战场上生存。 换个说法,这就表示他们除了自己以外无依无靠。表示他们跟这个城市的居民不同,在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依归。 赛欧离开第八十六区后明明对这点有自觉过几次,不知为何却感到心痛。 或许得知有办法能结束战争,被迫意识到战争终结并非遥不可及的梦想,而是有实现的可能性也造成了影响。 但更大的原因是……辛已经开始迈向未来,而莱登、瑞图与安琪他们也都在跟随他的脚步。 赛欧曾说过,辛其实可以活得更轻松。而不是执著于哥哥或先一步战死的弟兄们,受困在名为死者的过去当中。 所以赛欧是真心庆幸他能放眼未来,而自己该放手了,但……同时又有种惴惴不安的感觉。 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即使无所依归,在这世上没有任何安身之处,辛仍得到了救赎与未来。可是赛欧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不认为能那么容易得到救赎,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希望或未来是什么,可是若是得不到,他就更无所适从了。 他很害怕。 像要逃离紧跟不放的自身影子,赛欧漫无目的地到处乱走,不知不觉他回到了基地,走进了征海舰的船坞。 明明停放在打通几层楼,远比「破坏神」机库来得宽广的船坞,舰桥却跟猫道同高,让人重新体会到它的巨大。瞻仰这艘将探测无数从海底来袭的──正如「军团」般数量无限的──原生海兽的反海兽巡逻机,以及负责为它开路的舰载战斗机运向遥远碧海的海上机动基地之威仪。 为了探测或拦截潜藏于海底的成群原生海兽,除了舰船本身的配备外,巡逻机的声纳装置也不可少。而为了运用巡逻机,他们必须用战斗机引诱出堵塞碧海上空的原生海兽最大种「炮光种(Muscula)」予以排除。 与原生海兽的斗争中,兼具先锋与关键角色的就是舰载机和运送它们的征海舰。 在那舰桥前方,一个仰望著最高处小巧女性雕像的人可能是听到脚步声,因而转过头来。那人有著金茶头发与翠绿双眸,身穿碧蓝军服并刺著火鸟刺青。是以实玛利。 「……咦,小子,你是机动打击群的……」 他停顿了一下。 「…………………………………………呃……」 「你在想我的名字的话,我姓利迦。」 「噢,抱歉。我们都是用刺青认人的,只看脸有点分不清楚。」 用刺青认人?赛欧疑惑地抬头看他。看来纹身是征海氏族的特色,但赛欧觉得每个看起来都大同小异,只知道不同氏族有著不同花纹。以实玛利是火鸟纹,以斯帖是鳞纹。
极东黑种是花朵纹,金晶种(Topaz)是藤蔓图案,天青种则是几何图案;翠绿种、翠水种(Emerald)与金绿种的话还有其他图案,像是波浪纹、雷鸣纹或是螺旋纹等。 ……这时他才发现,没看过其他翠绿种跟以实玛利同样刺火鸟纹。 「你不跟其他人一起去海边吗?听说共和国与联邦现在不是都不靠海?」 「去过了,只是……就看腻了。」 「城里在办祭典,去逛过了吗?」 「……没兴趣。」 不知为何,以实玛利露出苦笑。 「你老兄是翠绿种,对吧?移民到共和国之前的祖籍是哪里?」 「……?严格来说我应该混合了很多血统……」 「啊──没差没差。要去计较的话谁不是这样?什么完全纯血之类的,有联合王国、帝国那些贵族老爷或共和国就够了……啊,我说的不是你们那个正妹指挥官、王子老兄或是总队长小哥喔。」 辛的双亲是纯血但他本人是混血,所以并不符合这个例子。总而言之…… 「南方一个叫伊莱翠的地方……我想大概是两百年前的事了。」 「喔,那追溯起来我们是同乡了,我这儿的氏族也是从那附近来的。虽然粗估起来大概是一千年前的事了,管他的,心情最重要啦。欢迎回来,小子。」 完全是开玩笑的口吻。 即使如此,赛欧当下心里产生的──是堪称强烈的反感。 这个人只不过是颜色与他相同,实际上是个毫无瓜葛的外人。 这个国家只不过是跟他有著同一群祖先,甚至不是两百年前的祖籍。 最重要的是对赛欧而言,同胞指的是每个人色彩全然不同,但却在同个战场并肩奋战到底的八六弟兄们。 只不过是色彩相同,没资格对他摆出同胞的嘴脸。
更何况这个人拥有祖国、故乡与承袭的文化……应该还有他唤做老爸的舰队司令──他的家人……拥有自己与战友们没有的一切。 「──」 看到赛欧忍不住以沉默作为回应,以实玛利洒脱地耸肩。 赛欧觉得他那个动作跟某人有点像。 「你就是这样,才会让我忍不住想逗你……看你跟竖起一身毛的猫似的。不只是你老兄,有些八六也是只跟同伴待在一块形成小圈子,不跟任何外人亲近。」 「不过也有人不是这样就是了。」他无忧无虑地笑著说:「像是总队长小哥、大块头副长或是嫌征海舰慢的臭小子。」……是说辛、莱登和瑞图啊。 那些原本相同,曾几何时却开始产生转变的同伴。 倏地浮现的一句话让内心变得冰冷。 同胞,指的应该是以同一种生命样态为傲的八六。可是就连这些同胞,如今也都…… 「该怎么说咧……开始有点产生差别了。」 「……是啊。」 不知不觉间赛欧不见了,对祭典产生兴趣的安琪姑且不论,可蕾娜根本就不来看海。当然莱登早就都发现了,辛想必也一样。 有人是不想看海而不在海边,有人是在人群聚集的街上待不下去而留在这里;有些人为了初次看到的海而兴奋,还有些家伙跑去参观陌生的城市和祭典。他们虽然是同一伙人,其中却有著隔阂。两者之间有了某种差别。 在绝命战场上战斗到最后一刻,无关乎血统或继承的色彩,只以这份荣耀为牵绊,以这份荣耀同心戮力的他们八六……曾几何时竟已产生了分裂。 「所以你不用放在心上没关系喔。」 莱登没看向身边与大家分道扬镳的同胞之一,直接这么说。
血红眼眸看了他一眼,但他依然没回望,继续说: 「这跟什么下或弃之不顾无关,只不过是每个人有他的步调与选择罢了。所以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都不用去在意其他事,知道吗?」 「……我知道。」 这种语气表示他是明白,但却无法苟同。 「可是,如果有人觉得被我一句话撇开不管很难受的话……我觉得大家帮了我很多,所以到时候……」 莱登忍不住苦笑起来。这个笨蛋,怎么还在讲这种话? 一直以来受到帮助的,应该是…… 「别再这么想了啦……你已经做得够多了,我们的死神。」 「──是是是。我回来了,叔叔。」 赛欧回了一句,没想到口气简直像在闹别扭。 赛欧烦躁地另外找了个话题……没错,他才无所谓。才不像什么害怕的猫。所以他也可以像这样,跟人家正常闲聊个两句。 「你说外面在办什么祭典?」 「嗯?喔喔,船姬祭啦。就是征海船团的船神祭典。这个城市的话就是鱼雷艇的……」 他讲出一个赛欧不知道的,在技术发展下遭到淘汰的军用舰船类别──然后偏了偏头。 「………………………………什么来著?」 「什么……」 「不是啊,因为……我又不是这个城市出身的。」 赛欧抬头看著对方,但以实玛利没看他。 「你没听说吗?……也是,不可能有听说吧。船团国群在这场战争爆发后,很快就放弃了其中一个成员国,把国土全改造成迎击用的战场。由于防御阵地的纵深不够深,所以就把位于『军团』进攻路线上最东方的国家整个砸下去了。那就是我的祖国,革流船团国。」 「……啊……」 他有听说。
在派遣前听蕾娜说过了。 只是,他从没放在心上。直到听见失去祖国的人现身说法,他才终于想起了「这件事」。 那就跟在「军团」的侵犯下放弃了大半国土,还把几成国民留在放弃的国土不顾,将该地改造成名为第八十六区的,战死者为零的战场…… 就跟共和国一样。 他好像是抬头盯著对方,动也不动了。以实玛利挥挥一只手说: 「……不用露出这种表情啦,我们没遭受到你们那种不人道的待遇。人家既没有拿枪对著我们,也没抢走我们的一切。我们能带什么逃走都带了,逃去其他地方也没受到什么歧视。好吧,虽然住是住在临时住宅,但避难国的人民也跟我们一样苦……我们的舰队司令(老爸)还带著征海舰和整个舰队逃过来了咧。」 他半带戏谑地笑著说道。 他说的舰队司令,对,他也说过。他说,因为那指的是他「过世的」舰队司令(老爸)。 那个人已经过世了……恐怕是战死沙场。 在即将进行作战的这座基地,赛欧从没看过任何人的刺青跟以实玛利一样。说不定不只舰队司令……不,除了他以外,恐怕其实都…… 一个不剩。 ……他并没有拥有一切。 岂止如此,根本就一样。跟他们八六一样。无论是故乡、家人或本该从这些故人身上承袭的传统或文化,全都同样遭到剥夺而丧失。 所以…… 不用想也知道,其实他是在……关心境遇相同的八六。 「对不起……还有,那个……」 瑞图说过的话浮上心头──有人会关心我们。走出第八十六区后,即使是他们也能得到别人的关怀。 他说的没错。 而且还有幸遇到与八六境遇相似的──心怀荣耀的人。 「……谢谢你。
」 他彷佛在黑暗中,尽管仍然遥远,但总算看见了一盏孤灯。 在渐沉的阳光照耀下,大海宛如铺满了无数明镜,染上辉煌沉没的日阳金光,铺展于眼前的世界明灿得炫目。 破兽舰上有著牡丹刺青的女性舰长告诉他「从那里能清楚看见这个星球有多圆」,于是他爬上了郊区的灯塔。从这个开放作为观景台的塔上,确实可以把描绘出和缓圆弧的水平线,以及傍晚的低垂光线在无数海浪反射下形成的灿烂光景尽收眼底。 黄昏时的大海宛如破碎莹镜中的倒影,又像在不属于人世间的金色火焰中炽热燃烧。 尤德觉得那有种拒绝旁人的美感。 可能是从别人那里听到了相同地点而来,西汀与夏娜也在附近,跟他一样注视著金色大海。双方虽然属于同个部队但交情没亲密到有话聊,尤其尤德又比较沉默寡言。双方既无交谈,视线也没有相交,却也没有拒绝稍有距离的体温,只是站在一起看著陌生的夕景。 「──征海氏族习惯由同一氏族组成一个征海舰队。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比较接近一个巨大的『家族』。」 尤德只转动视线,望向新来的说话者。 说话的人是以斯帖,不知为何可蕾娜也跟她一起爬了上来。可以想见八成是可蕾娜在街上或海边都待不住所以留在基地,结果被以斯帖发现带过来了。就跟西汀和夏娜或自己一样。 不光是以斯帖,或是向尤德攀谈的女性,船团国群人不分军人或街上民众都积极邀请他们去看海或逛祭典,或是告诉他们城里有哪些景点,总是试著做点事情关照他们。起初尤德以为那是对濒临亡国时前来救援的部队致谢,或是觉得十年来不曾看到的外国人很稀奇……但看来似乎不只如此。
他们光是作为船团国群就有数百年的历史,以征海氏族而言更是长达数千年,与原生海兽争夺海洋霸权──换个说法就表示这些人长达数千年之久,尽管连战连败仍持续奋战至今日。 彷佛在群爸除此之外,他们一无所有。 「或许是所谓的同情心吧……对我们八六的。」 以斯帖淡然地继续说: 「所以,身为副长的我会称呼以实玛利舰长为哥哥。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也一样。」 「呃……」 可蕾娜明确地被以斯帖的气势压倒,回望著她。可蕾娜只不过是抱著轻松的心情,在闲聊的同时随口问她为什么明显没有血缘关系,年纪又较小的以实玛利却是「哥哥」罢了。 「……抱歉,我听不太懂……长官。」 她想起对方好歹是位上校,于是补了一句。 所幸以斯帖显得不太介意,微微偏了偏头。 「很难懂吗?我想这就跟你们八六的关系差不多呀。」 听她这么说,可蕾娜眨了一下眼睛。 「……跟我们差不多?」 「例如我初次见到你与总战队长诺赞上尉时,还以为你们是兄妹呢。当然,我一眼就看出你们没有血缘关系了。」 岂止是长得不像而已,这些少年少女连与生俱来的色彩都完全不同,却不可思议地拥有相同的眼神。 一眼就能看出他们的血脉不相连。但是…… 「这种事一看就知道了。你们八六……对,可以说灵魂的形貌相同。你们活在相同的战场,步向一样的坟场,肯定著相同的人生观,以同一种生命样貌为傲。灵魂上的相似才是你们之间的牵绊,而非血统的近似……如同征海氏族以征海荣耀作为一族的联系。」 不知为何,可蕾娜觉得这番话彷佛甜美得令她浑身颤抖。
可蕾娜宛如狂热入迷般重述一遍,就像人在口渴至极时得到一掬清水。 「灵魂上的……相似……」 「是的。它比血缘上的关系,比相同的祖国更难磨灭。『无论发生什么事』。」 以斯帖说道。在金色光芒中,用理所当然、无须强辩的语气。 「所以无论今后产生什么改变,他都是我哥哥──诺赞上尉一定也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永远都会是你的哥哥。」- 「虽然你说因为相隔太远,所以距离和数量都只是个大概,但能知道这么多就已经轻松不少了。不只那些负责佯攻的,我们也是。」 接收大学建物改造成的基地,原本的礼拜堂成了简报室。 在这光线透过古老但色彩鲜艳的花窗玻璃射入的空间,以实玛利低头看著摊开在大桌子上的资料破颜而笑。在这张海图上,记载了辛确认过的观测机母舰数量与大致上的部署位置。 「等回来以后,让我请你喝一杯代替谢礼吧,上尉。还可以拿船团国群的传统海味乾货当下酒菜喔。」 「…………」 辛听到他不明讲是鱼类还是贝类,刻意用「海味」模糊带过就猜出八分而没答腔,由赛欧代替他吐槽: 「舰长,你说的铁定是那种的吧。就是当地居民用来开旅客玩笑的那种独特名产吧?」 「才不是好不好……只不过是作为原料的生物长得有点有趣而已。」 蕾娜看著他们的对话,心想「已经打成一片了呢」。八六们与以实玛利等征海氏族的人混熟,让她感到很温馨。 或许是因为船团国群无论是军人还是城里居民,很多人都很善良随和的关系。 「啊,你们可以好好期待今晚的晚饭喔。现在正好是祭典时期,厨房那几位大婶说你们来救了大家,卯足了劲要给你们煮好料。」 「那我走啦。
」最后以实玛利举起一手打个招呼,就离开了简报室。蕾娜自然地带著笑容目送他,然后重新环顾室内齐聚一堂的机动打击群大队长与幕僚们。 「那么……我们也开始吧。」 被逗笑了的情报参谋及愣在原地的柴夏都变回严肃的表情。 至于八六们则显得一派自然不太紧张,这已经是常态了。蕾娜并不介意,启动了全像视窗。 「首先,这是此次的压制目标──摩天贝楼的全视图。」 她让藉由调查船取得的光学影像分析、建构而成的立体地图显示于上。那是一座只以钢骨组合而成,有些像是生物的遗骸,但巨大无比的海上要塞。 「到最高层的高度,推测为一百二十公尺。整体共有七座塔,分别是中央的一座本栋,以及支撑它的六根支柱。内部推测分成十到十二个楼层。为了破坏这座要塞的控制功能与最高层的电磁加速炮型,我们将投入总共三个负责攻坚与炮兵机型的『破坏神』分队加以攻略。」 之所以必须缩小投入的兵力,问题出在运输力上。 「海洋之星」能够搭载的「女武神」约为一百五十架。即使将原本隶属征海舰的最基本战力──巡逻直升机换乘至远制舰,仍只能运送这个数量。 为了安全起见,原先预定将其余战力留在船团国群的前线充当守备,不过…… 「瑞图-欧利亚少尉、历-满阳少尉,请你们的部队留在陆上。我要将你们预置于前线后方,负责船团国群前线的机动防御任务。」 奇怪?瑞图眨眨眼睛。 「我跟满阳不是攻略组啊?而且你说机动防御……」 「『军团』陆上部队有可能以摩天贝楼据点引诱船团国群主力,于据点战斗开始的同时展开攻势。我想在预置部队保留一定的战力。」 两人面面相觑,然后坚定地抿紧嘴唇,点了头。
既然如此…… 「收到,好喔。」「请放心交给我们。」 「另外,敌军组成有变更之虞。关于应对方式我稍后说明,请各位做好准备以随时因应。」 维克朝蕾娜瞥去一眼。 「你请联邦追加提供弹种,原来是为了这个啊……『阿尔科诺斯特』在这场作战中,除了我指挥的斥候之外也都是配备于防卫线对吧?我留下柴夏担任指挥官,你就一起使唤吧。」 既然可运输的总重量有限,就必须以综合战斗能力胜过「阿尔科诺斯特」的「破坏神」作为攻略要塞的优先战力。 接著辛开口了: 「作为目标的『牧羊人』就我所听见的有两架。一架是电磁加速炮型,另一架假如据点是兵工厂──自动工厂型(Weisel)的话,应该就是它的控制中枢了。由于距离这里太远,我只能听出数量,但靠近后就能抓出正确位置。我想能由蕾尔赫她们担任斥候,我来带路不成问题。」 听他淡然地这么说,蕾娜想起那项指示,皱起眉头。在准备实行此次作战时,西方方面军透过葛蕾蒂给了她一个令人费解、强人所难的指示。 「高层指示过为了分析敌情,要求尽可能夺得控制中枢,但请不要铤而走险……我判断这项指示的优先度不高。」 辛看起来似乎沉默了一瞬间。 但她还来不及感到疑惑,辛已经以他一贯的冷静透彻点了头。 「收到。」 「──辛耶。」 从宿舍房间的窗户可以眺望海景,如今他们就寝起床都配合作战时间,即使到了起床时刻,大海一样阴暗。 时间岂止不到早晨,甚至还是深更半夜。越过夜深人静的寂静城市,只有波涛声形成通奏低音传入耳里。辛漫不经心地听著宛如不绝于耳的「军团」悲叹般的沉静呢喃及更远的声音,听见有人从敞开的门口小声叫他,将视线转去一看。
芙蕾德利嘉揉著还有些迷糊思睡的眼睛,走了进来。 「汝在看什么呀?看得见什么珍奇玩意儿吗?」 「喔……没有,我没在看什么。」 「那么是在确认『军团』的……电磁加速炮型的声音了?」 倾听远在沉睡的寂静城市另一端,波涛声的彼端──摩天贝楼的「牧羊人」与它麾下亡灵的声音。 芙蕾德利嘉发出轻微脚步声,来到辛的身旁。心事重重的血红眼瞳注视著大海的另一端。 「──辛耶。」 芙蕾德利嘉直到现在仍不用昵称称呼辛。 辛早已隐约察觉到这是自我警惕,以免将辛与她那位个头相仿的近卫骑士──她昵称为齐利的那个人搞混。 「辛耶……要塞里的那个电磁加速炮型……」 隔了一拍。 她彷佛心生恐惧般停顿了一下。 「可是齐利吗……?」 「?你不是没看见他吗?」 芙蕾德利嘉的异能能够看见熟识者的现在,即使对方已化做亡灵一样能看穿。辛回问的时候以为她在明知故问,但一问出口才会过意来。 她恐怕是连「看」都不敢。因为,她害怕会再次看见齐利亚。 「那不是你的骑士──嗓音与说话方式都不一样。」 芙蕾德利嘉猛然抬头。 「那个应该是帝国人,但至少跟你的骑士不是同一人……所以,还不知道能不能当成恩斯特说的情报来源就是了。」 「…………」 芙蕾德利嘉沉痛地低头。 她咬住嘴唇,然后直勾勾地抬头看著辛,提出要求: 「辛耶,余依然认为,若『那一刻』到来之时应该立刻让余去。时间花得愈久,伤亡人数就愈多。
谁也不知道何时会殃及联邦,也无人可保证届时死的不是汝等。余一人不过是微小牺牲罢了,所以──……」 「不行。」 「辛耶!」 他被芙蕾德利嘉一把抓住。由于体格相差太大,这点程度根本不能让他有分毫动摇。 辛自认为明白她的心情。假如易地而处,自己想必也会这么说……甚至实际做过。两年前特别侦察的最后阶段,他也曾认为拿自己当诱饵能救同伴的性命。 所以辛自认为能理解她的焦躁与觉悟。 即使如此…… 「一条人命,不过是微小牺牲……牺牲少数是在所难免。我们八六就是被人用这种理论扔进第八十六区的。」 芙蕾德利嘉微微地睁大双眼。 辛低头看著她继续说道。他明白她的焦躁与觉悟。即使如此,这件事──他还是无法让步。 「我不认为牺牲你一个人不算什么……我不想做共和国做过的那种事。」 第八卷 Gun smoke on the water 第三章 直闯暴风圈 对他人来说算是简朴的队舍房间,对于习惯了征海舰狭窄床铺的他而言却太过宽敞,总觉得很不自在。 更何况以实玛利在陆地上向来无法放松,也睡不沉。身为征海氏族的氏族长──舰队司令的「儿子」自幼就在舰上生活起居的他,待在脚下不会摇晃的陆地反而觉得不自然。 所以当破晓前资讯装置的闹铃一响,才响半声他就接起了电话。 「……嗯。」 只有嗓音由于刚刚起床显得有点沙哑。 『……兄长,恕我一早打扰。』 「是以斯帖啊。」 在征海舰队里舰队司令就是父亲或母亲,舰长们是兄姊,总计数千名的组员是弟妹。
在征海氏族里家族的年长者全是父母,生下的孩子是他们所有人的孩子。一个家族或一个城市各自拥有船舶,由氏族组成一个征海「船团」。此种风俗习惯形成了对长官的独特称呼。 因此与以实玛利出身于不同征海氏族的以斯帖,其实并非他真正的「妹妹」,但双方都失去了隶属的舰队,如今船团国群组成了东拼西凑的征海舰队,以斯帖称呼他为哥哥并没有错。一个是失去征海舰以外整个氏族的舰长(哥哥),一个是失去舰艇与大半氏族的副长(妹妹)。底下的弟妹们也都大同小异。「遗海孤军」是由征海十一氏族的最后幸存者不分出身氏族与母舰混在一起,各自怀抱著不同的失落感互相依靠。 东拼西凑的孤儿舰队(遗海孤军)。 身为氏族长的舰队司令全都与征海舰共赴黄泉,或是出于做父亲的责任,牺牲了自己让部下逃走。 所以「遗海孤军」没有舰队司令。身为最后一名幸存的「长兄」──征海舰舰长的以实玛利理应继承此一地位,但他总是不太情愿。 『暴风雨即将来临──终于来了。』 「喔。」 终于来了──是吧- 乘著夜色,征海舰「海洋之星」驶出港口。 所幸这晚是新月,除了星辰暗影之外没有光源照亮的深沉黑夜,这点在受到暴风雨封锁之下前进的翌日夜晚想必也一样。 这是一场秘密出航。飞行甲板实施了无线电静默与灯火管制措施,但有几名八六上到甲板来看看。 「海洋之星」的组员在出航时各有职务,但处理终端讲得极端点就只是让人运送的货物,闲来无事。有几人不带灯具,并在甲板人员的叮咛下留意不要靠船边太近以免落海,看著渐渐远离甲板的陆地。 这是一场深夜的出航。时间是一般人沉眠的深更半夜。 然而在渐渐远去的岩石海岸上,港都居民们却聚集在那里挥手。
他们没带任何灯光以防万一被发现,不只大人,连小孩都让父母亲牵著手或是抱著,一语不发,所有人都只是挥著手。这是一场秘密出航,「海洋之星」不会鸣响警笛回应。即使如此他们仍陆续聚集而来,持续挥手,注视著舰艇。 那副模样,莫名地令人印象深刻。 为了在夜晚较短的高纬度地区夏季乘著黑夜接近目标,征海舰队在作战前一天晚上就各自从不同港口出发。 不是一直线航向位于母港东北的摩天贝楼据点,而是在北上至约定集结的拨风羽群岛会合。在顶多只能供海鸟栖息的岩石小群岛中,舰队各自藏身于受到海水侵蚀的断崖暗处,屏气凝神地等待第二天的作战开始。 在其中的「海洋之星」舰桥最高层,蕾娜好奇地环顾信号台。接下来一整天都得待机。尽管必须尽可能保持肃静以免被发现,不过她早已经习惯了,不怎么在意。 考虑到最长可达半年的航程,征海舰内部连礼拜堂与图书馆都有,包括这个信号台在内,以实玛利告诉她待机期间可以到处参观。 这时传来一阵步上阶梯的轻快铿铿声响,以斯帖过来露脸了。 「米利杰上校,要不要下来甲板看看?可以看到有趣的东西喔。」 「甲板吗……不了,我……」 虽然对以斯帖还有组员们过意不去,但她已经决定直到战争结束前都不再看海。 即使如此,她的视线仍忍不住往下方飘去,这时才恍然大悟。她看见了蓝色的幽光。 想一探究竟的好奇心冒了出来,蕾娜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视线硬拉回来。因为,她已经跟他说好了。 说好等战争结束后,两个人再一起看海。 组员叫他们来看看,于是安琪与达斯汀上了甲板,站在一起倒抽一口气。 星辰之光乍看之下璀璨炫目,却不至于照亮夜里的大海。
在这奢靡华丽的黑暗夜空下…… 「好惊人……」 「海浪……在发光……?」 暗色的海面,简直像把繁星或萤火虫群关入其中似的,点缀著淡蓝色的梦幻光粒。 特别是那些静静拍碎的海浪。每当它滔滔而至,在岩壁或船舷撞碎散开时,海跃的轨迹总会散发淡蓝微光。带他们过来的组员说,这叫夜光虫。 两人静默地看著不带热度的蓝色光芒看得出神。组员似乎把其他处理终端也找来了,飞行甲板各处都是俯视海面的群聚人影。 「真的好美……美到好可惜不能大声喊出来。」 「毕竟这里也是战场嘛……等战争结束后,希望可以再来看一遍。」 这番话让安琪心跳漏了一拍。 当然,达斯汀并不知道瑟琳托付给他们的情报,只不过是说出没指望的愿望罢了。只不过是希望战争能结束,想在和平的世界里生活罢了。 「达斯汀,你……」 自己还没能明确想像「那之后的事」。 不晓得达斯汀怎么样?达斯汀对共和国的作风义愤填膺,为了洗雪祖国的污名而离乡背井,选择站上墙外的战场。那么,当这个战场消失时,他会…… 「等战争结束后,会回共和国吗?」 「……大概会,因为到时候应该会需要重建的人手。只是,那个……」 达斯汀烦恼了起来,不知能不能接著说:「如果安琪你不喜欢,我就不回去。」 安琪看著他的侧脸,知道他在烦恼能不能说:「你不喜欢的话我就不回去。」同时也在犹豫,不晓得能不能戳破他的心思。 安琪至今仍无法回应他的心意,假如这样挖苦他,会不会有点不妥当…… 她跟达斯汀站在一起时,距离比站在戴亚身旁时更远……但比当初认识时更近。
这种像是尴尬却又自在的奇妙距离感让安琪不知该如何应对。 飞行甲板是供舰载机起飞降落的空间,不可能设置护栏或栏杆。 赛欧在没有东西遮蔽视野的甲板一隅和可蕾娜一同坐下,对著身旁像小猫般探出上半身的她说: 「……好吧,这也可以算是蓝色大海吧。」 「对啊……!」 ──好想去看看喔,去南洋地区。等战争结束后。 一年之前,当时他们也是正在突破重围追赶电磁加速炮型。那时候这么说过的可蕾娜现在双眼发光,注视著散发朦胧蓝光的大海。 如同头顶上方的繁星,奢靡华丽却不会照亮黑夜,是一种梦幻般的蓝光。 只是极轻极淡地从浪涛中透射,这般微微幽光反而突显了夜晚海洋的幽邃,赛欧看著看著,竟开始忧疑有某种东西将从那晦暗深渊浮起,不由得脱口说了句: 「竟然真的来了呢……来到海上。」 可蕾娜笑了笑。 「什么竟然真的来了,听起来好像你不想来一样。」 「嗯……可能是真的还不想来。」 他不想和辛、莱登或蕾娜说这种话。只有面对可蕾娜时才会脱口而出。 因为可蕾娜恐怕也「和他一样」。 「本来是希望等一些事情告一段落再来看的。像是我想成为什么人,或是想去哪里……本来是想等到这些问题有了答案,再来看的。」 「……不用勉强找出答案也没关系的。」 可蕾娜说道。嘴上这么说,却像个不安的孩子似的抱著膝盖。 但金色眼眸却又正好相反,像松了口气,又像只得到满足的小猫。 「因为我们是伙伴,是同胞啊。这点是绝对不会改变的……以斯帖上校说我们就是这样。所以,不用担心。
」 不管产生了什么差异。 只有肯定并选择同一种人生观的八六身分,不会改变。 「是吗?」 如同以斯帖与以实玛利……或是在这个国家邂逅的征海氏族后裔们。他们就跟赛欧等人一样,故乡与家人都被战火夺走,却活得心怀荣耀。 「……你说得对。」 很庆幸能遇见他们。 赛欧很庆幸能来到这个国家。 这里的国民失去一切,只剩下荣耀,却仍然能笑著过活。 有这些抱持相同人生观的人在,让他知道即使这样还是能好好活著。 既然这样,他们八六一定也能维持现状活下去。 「本来有很多事情让我有点焦虑,不过……你说得对。一定没事的。」 头顶上方的繁星如同过去的第八十六区,由于没有人造光源而受暗夜深深支配,所以才能有如此的奢靡美丽;视野下方铺展的景象也同样虚幻易逝,无数蓝光就像成群的萤火虫。 在第八十六区时,辛不带感慨地仰望过那璀璨的幽冥,然后过了两年,如今他感到有点落寞。无论是第八十六区的战场还是这片远离陆地的大海,都不是人类的世界。这份寂寞此时此刻不知为何,奇妙地紧逼胸口。 全长三百公尺的广大飞行甲板上看不到蕾娜……对他来说不可能看错的白银长发。他本来想约她看看,但是听维克说她直到战争结束前都决定不再看海,以回应自己说过的那句「想带你看海」。 这虽然很让人高兴……但比起这个,是不是可以给个答覆了? 这时无意间,他看见了以实玛利站在舰艏附近的背影。 以实玛利似乎没发现辛在看他,就在飞行甲板上跪下。然后他直接以额贴地──应该是亲吻了飞行甲板。带著亲吻年老母亲的敬意与感谢。
「…………?」 那是什么意思?辛并未产生强烈的疑问,只是随便想想。 「辛耶。」芙蕾德利嘉在稍远处呼唤他……于是辛便把这件事忘了- 『──密细亚第九舰队呼叫太初第八舰队。舰队已抵达作战开始线,即将开始进攻。』 翌日。 刻意于日落前从母港出发的两个佯攻舰队,明显装出掩饰目的地的样子先往「军团」支配区域沿岸航行,然后转换航道。两者各自在转个大弯的同时航向摩天贝楼设施──此时进入了敌军的炮火射程。 「──收到。愿圣艾尔摩保佑你们。」 征海舰队「遗海孤军」目前处于无线电静默中。以斯帖悄悄回以传达不到的祈祷……舰外已是第二个深夜,在随著风暴而来的薄云中闪现疏落朦胧的星影。如今作战即将开始,身为舰长的兄长正在小憩片刻。以斯帖作为他的代理,这是最后一次立于综合舰桥了。 「通知『遗海孤军』各舰。准备出击──只要佯攻舰队其中一方开始交战,就开始攻打摩天贝楼据点。」 「遵命,长官……兄长那边……」 「还不用通知。等到本舰队与敌军交战之际,必须请兄长以最佳状态指挥我们──并为大家送行。」- 『太初第八舰队呼叫密细亚第九舰队。已确认失去诱标五号──开始交战。』- 两个佯攻舰队进入交战,征海舰队以他们为障眼法,在黑夜的帮助下前进。几小时后即将抵达作战区域,在征海舰队的居住区块,换好衣服的蕾娜从船舱入口偷看走道。 换好衣服。没错,就是装备起了「蝉翼」。 这已经是第三次穿它了,但还是一点都无法习惯。再加上她从联合王国回营时立刻请人准备了大一号的军服,却粗心忘了带来。
但她又不想穿著这种身体线条毕露的服装站在征海舰的组员们面前。而且接下来还得跟队长级人员开简报会议,也会跟辛碰面。 趁现在去跟安琪或夏娜借件军常服好了。 蕾娜做好打算,环顾空无一人的走道。 她们个头都比蕾娜高,应该可以把她们的军服穿在「蝉翼」外面。虽然西汀也符合这个条件,但蕾娜总觉得好像不能跟她借。不知为何就是有这种感觉。 蕾娜仅伸出头来把整条走廊偷看到最尾端,眼睛一朝向反方向的瞬间,便赫然看到辛就站在眼前。 蕾娜整个人霎时变成了雕像。 辛眼睛略为瞪大,呆立于原地不动。 他眼睛往下看著只穿了「蝉翼」的蕾娜。 看著银紫色仿神经纤维作为外接仿人脑覆盖皮肤,但只是覆盖而不肯帮忙支撑所以很多部位会摇晃,身体线条也清楚明显地展露无遗的她。 (插图009) 这时蕾娜才想到,辛…… 他有个毛病,曾让安琪与达斯汀以前有一次感觉互相来电,却因没注意到他而发生了悲剧。 就是走路不发出脚步声的毛病。 经过一场极其漫长,好像没完没了的沉默后…… 「──听说你在联合王国向维克领取了『蝉翼』。」 辛说道。用一种压抑著沸腾涌起的火气,严峻而冷冽的眼神。 「我正觉得奇怪,为什么我这边没收到半点相关讯息……难怪不管我问谁都没人要回答,在列维奇基地时蕾尔赫还卯起来跟我道歉。」 可想而知。 若不是蕾娜自己得穿,她可不想跟别人解释这种东西。 「马塞尔更是我一问他就说什么『我还不想死』然后逃之夭夭……早知道就不该手下留情,应该好好逼问他一顿的。
」 「手下留情……马塞尔跟你不是特军校的同窗吗?不可以太欺负人家……」 「蕾娜,请不要转移话题。我现在不是在跟你说马塞尔的事。」 啊,看来不用怀疑了,辛气炸了。 被辛逼近到几乎鼻尖碰鼻尖的距离,蕾娜不禁有些后仰的同时,带点逃避现实的意味如此心想。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辛这么明显地表现出恶劣的心情。既新鲜又让她有那么一点高兴。 「不是,那个,我并不是有意要瞒著你…………况且这个真的满有用的。只是有点…………………………………………………………非常让人害羞就是了。」 呼──……只听见一声彷佛要发泄内部压力的长叹。 辛无声无息地转身离开。 「我明白了。我去把维克处理掉扔进海里。」 「辛……!你在说什么啊!」 「虽然手枪交给机库保管了,但有磨利的铁锹就够了。神父大人说他年轻的时候曾经用那个送敌兵上西天。」 「那位神父大人怎么可以教小孩子这种事情啊!不对!征海舰上怎么可能会有铁锹啦!」 不管怎么说,用铁锹连自走地雷都打不倒(反人员自走地雷体内配备的是有效射程五十公尺的指向性破片地雷),所以完全不必教即将前去对抗「军团」的辛如何用铁锹战斗。 还有蕾娜的吐槽,其实也没吐到点上。 「那我直接把他踢落海里,这样就够了。以实玛利舰长告诉我把人丢进外海基本上都会沉下去,在失手时最适合用来毁尸灭迹……」 「辛!」 「……嗯?」 为了迎接作战开始前的最后一次简报,维克待在当成临时会议室的舰桥一楼的飞行甲板控制室,浑身打了个冷颤。 「怎么搞的?有股莫名的寒意。
」 蕾尔赫微微偏头说: 「可是晕船了?」 「感觉比较像是有人在替我挖坟,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可蕾娜听到后插嘴道: 「八成是你在联合王国的作战让我、安琪还有蕾娜穿上的那件情色紧身衣……」 维克高雅地蹙起形状优美的眉毛。 「那叫『蝉翼』。」 安琪接下去: 「那件殿下自以为幽默,但穿它的人一点都笑不出来的性骚扰紧身衣……」 「……好吧,我是活该遭受这种批评,就当作是这样吧,然后呢?」 西汀半睁著眼加入她们: 「那件你勇于认错是很好,但并不是这样就能一笔勾销的大变态紧身衣……」 维克被毫不留情地补上一脚,神情显得有点泄气。可蕾娜没理他,说: 「一定是那个终于被辛发现了吧。」 「噢……」 维克发出小声呻吟,态度却显得不怎么焦急,动作夸张地摇了摇头。 「这下糟了。情报是从哪里泄漏的?」 被他瞄了一眼,马塞尔急忙一个劲地猛摇头。 「不,我怎么可能会说出去嘛,殿下!我要是不小心说溜嘴,诺赞第一个会先把我宰了然后殿下再来把我宰了好不好!」 「你很清楚嘛,马塞尔。事实上如果你说溜嘴,在诺赞对付过你之后,我会亲手让你复活然后再扒掉你全身上下的皮。」 「…………!」 「殿下……这话让设计了『西琳』的殿下来说实在不像玩笑话,还是少说为妙……」 也许是可怜脸色发青的马塞尔吧,蕾尔赫稍稍打了个圆场。
可蕾娜像只心情恶劣的猫,看著一如往常地搞笑搞怪的主从组合加一位说: 「所以,现在王子殿下的状况是要不被辛从『海洋之星』踢下去,要不就是被他用船上配备的整修用斧头把脑袋劈开……殿下你打算怎么办?」 「这有什么,不成问题。反正圣女般善良的米利杰必定连我这种毒蛇都会袒护,然后被米利杰一拦下,诺赞也会暂时打住的。」 「…………」 好吧,照蕾娜的个性八成是如此,辛也一定会这么做,但是…… 「王子殿下,我可以趁下次作战之类的机会误射你吗?」 可蕾娜觉得这家伙应该去死一遍看看比较好。 靠著双手抓住即将快步离去的辛一条手臂,再使劲踏稳地面的强硬手段,蕾娜总算是成功留住了辛。 话说,胜利的原因是辛担心军舰的粗糙走道地板会弄伤她只包覆著薄薄「蝉翼」而几乎赤裸的脚尖,所以不敢再走下去。 「……………………既然这样,至少请你把这个穿上。在卸装之前不用还给我没关系。」 被辛粗鲁地把军常服外套啪沙一声地往身上盖,蕾娜局促不安地把盖在头上的外套重新披到肩上,同时抬眼看向辛。 结果跟还是有点不高兴,但好像被她弄到生不起气来的血红双眸对上了目光。 「………………」 一种奇怪的沉默随即弥漫在两人之间。虽然称不上尴尬,却总觉得话有点接不下去。 应该说他们都发现,其实该谈的不是这件事。 隔了一小段犹豫般的时间后,结果是辛先开口: 「……真可惜,第一次看到的海竟然是战场。」 这番话让蕾娜心里一惊。 我想带你看海──想与你一起看海。
在一个月前,舞会那晚的烟火之下,从托付给她的这份心愿连缀出的话语,蕾娜到现在还没能做出回应。 「嗯……那个……」 简而言之。 辛的言外之意是:都已经过了一个月了,作战快开始了,之间的尴尬也已经淡化到可以像这样闲聊的地步了,是不是可以给我个答覆了? 蕾娜其实也听出来了,但一意识到那个问题又说不出话来了。 「没……没关系,很漂亮啊!我是第一次看到。」 结果就回答得就像完全不重要,没有意义的闲谈。 这当然引来了辛的小声叹息,使得蕾娜更是心慌意乱。 「呃,那个……对了,听说辛你答应了联邦的提议,要尝试控制异能对吧?说是会请辛你妈妈的娘家帮忙。那个,现在进展到哪里了?」 「…………目前暂时只会进行面谈。他们说必须先建立信赖关系。」 「这样啊……不过,要是能早点成功控制就好了,这样辛一定也会轻松很多。我一直很担心你喔。」 「…………」 「呃,我是说……──咦……」 蕾娜正慌乱地找话讲时,突然被他用力一把拉进了怀里。 「咦?」当蕾娜还在瞠目惊讶之际,嘴唇已经覆了上来。 与一个月前的夜晚正好相反,这次是辛主动。 那是个啃咬般的吻。 揉杂著渴望、冲动与某种饥饿感,蕾娜从来不知道有这种凶猛的吻。 蕾娜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彷佛时间倒转,蕾娜就像那晚一样地心跳加速,头脑充血过度让她陷入混乱。男人的凶猛对蕾娜来说仍然陌生,这让她有一点害怕。 但唇瓣相贴的甜美热度胜过恐惧,令她陶醉得无法自拔。
互相予取予求,分享彼此的血液热度,恍如身心相融。 这次,不晓得究竟过了多久。 两人嘴唇分开,她自然地喘了口气,呼出的气息再次交融。 蕾娜面红耳赤、全身僵硬。她想都没想到会这样遭到突袭,害得她六神无主、手足无措。 「一个月前你突袭我,我被你吓了一跳,这次是回礼。」 蕾娜抬头看去,只见辛的表情有点像是小孩子闹别扭。 「等蕾娜你愿意回答我了……再告诉我你的答案吧。」- 由两艘斥候舰带头划破外海的巨浪,征海舰队「遗海孤军」组成以征海舰为中心的轮形阵,最终入侵了暴风雨的势力圈。 厚重不祥的乌云覆盖天空。拍击般的豪雨让视界模糊泛白,随每次眨眼改变风向的强风让雨滴狂舞成漫天纱帘,打在具备装甲外壳的飞行甲板上。包围舰艇的浪涛形成尖耸锐角,起伏的海流把舰体上下摇晃得轧轧作响。 距离摩天贝楼据点尚余一百八十公里- 为了指挥航海与舰队整体战斗,征海舰的舰桥设置了打通两个楼层的综合舰桥,航海人员与指挥控制人员都在此处候命。除此之外,在这次作战中,机动打击群的指挥官蕾娜与管制人员则是使用备用空间。 以实玛利在综合舰桥的最后方,感慨万千地看著比起五年前最后一次作为革流征海舰队上战场时,人数还要多出许多的舰桥。 综合舰桥的窗户已用装甲板封住备战,取而代之地,室内展开了无数的全像萤幕。萤幕中的船外风雨与狂暴浪涛愈演愈烈,舰艇已从强风圈进入暴风圈,闯进风速恶狠狠超过三十三公尺,称作飓风的定义上最大风速狂暴肆虐的破坏漩涡。 背后的门伴随著压缩空气外泄的声响开启,眼睛转过去一看──是蕾娜。
不知为何,她只有今天穿著联邦军的铁灰色军服,而且还是大一号的男用制服,脚步有点轻飘飘的,不太稳定。 她先是对舰外恐怕不曾体验过的大风暴倒抽一口气,然后总算回过神来,银眸取回了精明果断的紧张感。 「舰长,最终简报的时间就快到了。」 「喔──了解……以斯帖,代替我指挥──……」 「兄长。」 有著藤蔓图案刺青的通讯军官说道。金晶种的金色眼睛锐利且带著一丝冰冷。 「──是密细亚第九舰队。」 「……『已经』来了?真快啊。」 那道声音听起来略为低沉了些。 蕾娜仰望他的侧脸。冷硬的翠绿眼瞳不曾转向身旁的蕾娜。 「……帮我接通。」 「是。」 通讯军官操作操纵台。密细亚舰队传来的通讯响彻综合舰桥。 联邦应该提供了同步装置,讯息却以无线电传来而非知觉同步。 『──即将溃灭的太初第八舰队,听得到吗!』 蕾娜猛然睁大双眼。 为了预防不必要的混乱,军方的无线通讯有一套固定规范。无论陷入多混乱的场面,都不可能用这种荒唐的说话方式呼唤通讯对象。 这并不是在跟太初第八舰队通讯,而是发给「遗海孤军」的广播。为了不用担心遭到「军团」窃听──绝不让敌军察觉第三个舰队(遗海孤军)的存在,才会伪装成传给太初第八舰队的通讯。 『这里是密细亚第九舰队快速舰『阿斯特拉』,代替旗舰『欧罗巴』与贵队通讯!──『欧罗巴』已遭电磁加速炮型的炮击轰沉,舰队目前剩下三艘快速舰!贵队目前仍是巡防舰二、快速舰一吗!』 旗舰遭到轰沉。
岂止如此,以七或八艘舰艇组成的佯攻舰队,两队都只剩下不到一半数量。 蕾娜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接著身旁的以实玛利,以及舰桥内征海氏族们冷酷无情的态度令她大吃一惊,然后她才终于搞懂了整件事。 『由于战力不足,就此放弃扫荡观测机母舰的任务,继续执行「最优先任务」。目前推测敌方余弹数六十五……!……六十四。我们会尽可能将其减至零!』 最优先任务……也就是争取时间,把征海舰队送到摩天贝楼。 不管多少舰艇遭到击沉,就算要以舰队全军覆没为代价──也要尽量吸引电磁加速炮型的炮击。 『愿圣艾尔摩保佑贵队,太初第八舰队──在航海星之下!』 『──这里是太初第八舰队,收到。我们也跟你们一样。愿圣艾尔摩保佑,回归航海星……』 通讯就此中断。 蕾娜愣怔地仰望以实玛利。他的确说过这是佯攻,但是…… 「从一开始,佯攻舰队就打算……」 「……我本来没打算让你听见的。因为这是我们船团国群──船团国海军的问题,跟你们机动打击群无关。」 以实玛利叹气说道。左眼边缘的刺青描绘著火鸟之形。 「『没错』,佯攻的那些人从一开始就是敢死队。参加的也都是损伤舰或练习舰,而且是一群其实早该退伍的老头、老太婆。船团国群已经没剩几艘像样的舰艇,无法用来进行生还机率这么低的佯攻行动。」 所以虽然给了同步装置,他们却没有带上战场──…… 「为了让船团国群存活下来,无论如何都得打倒电磁加速炮型,无论如何都得把『海洋之星』送达那里,为此付出代价也在所不惜……佯攻舰队全军覆没后,接著就换『遗海孤军』的破兽舰──弟弟们成为诱饵。
」 不同于蕾娜当场定住不动,以实玛利语气平淡,用眼角带著刺青的脸庞说道。用他那据说代表了隶属的船团、搭乘的船舰及双亲血统的火鸟刺青脸庞。 据说他全身刺满了同样的图案,而征海氏族的族人都是如此。 死在海里的人,遗体有时会被海洋生物或海浪力量弄毁,连长相都无法辨认。所以自古以来,靠海生活之人总是以特定刺青或图案的衣服作为身分证明。而此种证明遍布他们的全身上下,而非只限一处。 岂止认不出长相。死于与原生海兽的搏斗就表示将会死无全尸。就表示理所当然地会是一场激战,死者连一点尸块都捡不回来。 他用一种甘愿承受这种悲壮命运的神情说道: 「……这是战争,不管怎么做都会有人伤亡。既然我们已经纵容臭铁罐们拿出那种超长距离炮把我们单方面当炮灰,就更是如此了。」 在一年前的大规模攻势当中…… 联邦用大量巡弋飞弹发动饱和攻击,将电磁加速炮型打到严重损毁。他们投入几分钟就能飞越一百公里的翼地效应机,将一个战队送去直捣黄龙。 船团国群这种国力不足以保有昂贵巡弋飞弹,又不具备技术水准独力开发翼地效应机的小国,假如要突破射程四百公里的敌军炮击区域,就只能以鲜血作为代价。 要谴责他们残忍无情很简单,但是…… 「……很抱歉。」 「……怎么会是你跟我道歉啊?」 见蕾娜低著头,以实玛利笑著摇摇头。 宛如天空破洞一般的豪雨导致全像萤幕映出的舰外景况几乎是一片白。这样的急风暴雨,除了彷佛要压溃万物的沉重压迫外,甚至还能感受到某种巨大存在的恶意。 「不过,好吧。既然你都听到了,就顺便……再多知道一点吧。」 多知道一点我们的事情。
「遗海孤军」有按照当初的预定将同步装置带来,他用手指轻触一下启动装置,拿起舰内广播的麦克风。 舰内广播的范围可达三百公尺舰艇的每个角落。知觉同步的对象则包括征海舰队所有舰艇的舰长、副长与通讯军官。 「各位弟兄,我是『海洋之星』舰长以实玛利-亚哈。」 没人出声回应。但感觉得到整艘舰内身为运作征海舰的血流,组员们都在侧耳静听。 「本舰队目前位于敌军大本营直线距离一百八十公里外的位置。两个佯攻舰队正在与敌军的炮火交战,不幸地毁灭在即。估计我们『遗海孤军』也将提早与敌军开战。」 以实玛利对此心里感到踏实的同时,首先对既非部下也非征海氏族的一群人出声说道: 「各位八六,等抵达摩天贝楼据点后就轮到你们上场了。虽然船身会摇晃一段时间,但你们不用怕,甚至可以当成机会难得的游乐设施好好享受一下。征海舰──只有这艘舰艇,绝对不会沉没。」 这话他重复过很多次。 身为旗舰舰长兼实质上的舰队司令,这是他非尽不可的义务。他为了保护祖国而借用了外国军队,而且是一群少年兵。当然,这些少年的母国联邦也不可能只是基于善意派来机动打击群。但他们船团国群,终究是把这些孩子卷进了自己国内捅出的娄子。 无论如何都得让他们活著回去。不管要牺牲什么,都得把他们平安送回陆地。 即使为了这个目的,自己与「海洋之星」必须苟延残喘让人耻笑…… 「各位组员──征海氏族十一氏族最后幸存的弟妹们。首先,感谢大家愿意跟随我这个名义上的哥哥,谢谢你们──然后,向决意捐躯报国的出航表示敬意。」 为了将仅仅一艘「海洋之星」送到敌军据点,征海舰队的十一艘舰艇注定成为诱饵。
虽然后方有救难舰候命,但海上狂风大作,对手又是连要塞都保不住的八○○毫米炮,没人能保证来得及救援。在这暴风雨的大海中,可能连遗体都带不回海港。 尽管,战死在人迹未到的碧海是征海氏族的荣耀。 没错。 「虽然最后的敌人不是原生海兽而是那些臭铁罐,但一样是光荣战死。来场让先走一步的舰队司令(老爸)他们懊恼到掉泪的航海吧,讲一堆冒险过程给他们听吧,展现出流传千古的勇猛与果敢吧……让后人说──」 千年之后,不曾谋面的子孙们必定会传诵这个故事。 纵然从未目睹过征海舰与征海舰队,甚至再也无法想像它们的英姿,仍会继续传诵下去。 「这正是我们船团国群『过去曾经拥有的』征海舰队──最后一趟征海航海。」 「咦?」在他背后等候的蕾娜睁大双眼。 船团国群的军官们沉默地高举拳头,或是跟旁边的人互相击拳,他们的背影令她无法置信。 最后?过去曾经拥有? 听起来简直像是整个征海舰队……全船团国群仅剩的这一个征海舰队,将在这场作战中成为历史──…… 维克透过知觉同步说话了。他在舰桥一楼的飞行甲板控制室待著,那里由于这次作战不会用到舰载机而被当成临时会议室。 『──航空母舰……』 征海舰的原型,航空器的海上平台…… 『这种舰种在军舰中虽然拥有最大火力投射能力,但本身极其脆弱。必须让担负护卫、戒备与防空的驱逐舰与巡洋舰固守周围,才终于能够专注于制空战斗……一旦失去护卫就很容易遭到击沉。这也就是说,征海舰队也不例外。』 就算只有征海舰幸存,失去友舰就等于失去征海舰队。
眼下是战时,船团国群已消耗到极限,他们的国力原本就不足以建造和运用昂贵的破兽舰或远制舰,今后更是再也无法制造了。 而失去征海舰队,就代表雷古戚德征海船团国群揭橥为国号的征海荣耀也将永远丧失。 他们是真正地不惜舍弃一切甚至是尊严,也要让祖国维系命脉。 那种小国的──无力的惨状。 但以实玛利丝毫不把这些表现出来,说了。 就像个大哥带著弟弟妹妹,进行一场期待已久的远足。 就像执行特别侦察任务时与弟兄们一同欢笑,消失在支配区域的先锋战队。 「我会见证你们的奋战与捐躯。我与『海洋之星』将成为说书人。就算过了一百年变成老头子,我也会讲到断气为止。然后等过了一千年,『海洋之星』……只有她会变成纪念碑,证明征海舰队与征海氏族的存在,以及船团国群过去的荣耀。所以,各位,放胆去帅气地、浮夸地……壮烈牺牲吧。」 「……所以,那些人才会来送行……」 用以掌握舰载机状况的定位板(Ouija board)放在临时简报室的中央位置。辛在这个房间里抑郁地喃喃自语。 明明是深夜出海,却好像全城居民都聚集到了海岸,有那么多人不断挥手为他们送行。 他们,甚至是船团国群的全体国民,恐怕都已经知道了。 知道这场作战,将是仅存的征海舰队的最后一战。 知道征海船团国群冠于国号的征海荣耀──将在今天,永远丧失。 征海舰队目前是无线电静默状态,不过在这场作战中舰长、副舰长与通讯军官都有使用联邦提供的同步装置,即使是舰艇之间的讯息也能以知觉同步即时传递。以实玛利的发言直接传达给了四周护卫的三艘远征舰与小上一圈的六艘破兽舰,以及两艘斥候舰。
在暗夜与风雨的罩幕中,左舷前方依稀可见的远制舰「瑶光」舰桥上有剪影在移动。可蕾娜从「海洋之星」的舰桥五楼司令指挥台望著像是舰长与副长的身影在仅以最小仪表灯光为光源的航海舰桥上击掌的情景。 为什么?呆怔的脑海一隅产生这个疑问。 为什么?明明都快丧失尊严,失去定义自己与同胞的零碎片段了。 这些出于善意说过「我们跟你们一样」的人,为什么…… 她笑著那样说。 说与同胞之间的牵绊绝不会改变。 难道当时以斯帖那样说,意思其实是「就算失去一切,至少同胞还在」…… 「……这根本就……」 包括这艘「海洋之星」在内,极星级征海舰的舰艏都是经过密闭的封闭式设计。机库与隔壁的待机室都不会遭受风吹雨打,只有声音会模糊微弱地传进来。 与其说是雨滴,雨声已经坚硬到如同被碎石撞击,呼啸的风声时高时低,宛如数千枝笛子或古老蛮族的战吼。闪电强行撕破理应为绝缘体的空气,发出近乎破碎声的惊人雷鸣。 那是深刻于人类本能,让人无条件感到恐惧的太古暴威之声。有史以来人们都相信这种轰然巨响是天怒,是神o或怪物的咆哮。 在做好准备的待机室中,处理终端们无自觉地屏气凝神,窥伺看不见的天空。大家都体验过强风大雨,但这可是在毫无遮蔽的大海上遭遇暴风雨。 再加上方才听到舰内广播才初次知道的事实,逼出了众人平常无意识地藏在内心深处的不安与疑虑。 战斗到底的,骄傲……他们八六至今仍只有这份骄傲。八六向来认为这就足够让他们奔驰沙场奋战到底,别无所求。 就连他们最后仅剩的骄傲,征海氏族……船团国群都能直接开继续战斗,那种生命样态令他们无法置信。
连这份骄傲都失去了,连唯一能够定义自己的尊严都失去了,为何还能继续战斗?为什么还能……坚强活下去? 他们办不到。假如所有一切都遭到剥夺,连最后剩下的骄傲都失去了的话──他们将无法继续维持自我。 假如就连仅剩的骄傲……有时都如此简单,轻易就遭到剥夺的话──…… 未曾体验过的垂直激烈运动从脚下往上撞击著不曾见识过大海的他们。 海上风大浪大。被海浪的力量往上抬起,又往下砸落的上下晃动不曾中断,反覆来袭。他们早已适应「破坏神」的严苛机动动作,况且现在是作战前的紧迫状况,没有人会丢脸地晕船。但这剧烈摇晃让他们知道,自己只隔著一块铁板待在广大无边的阴间地狱之上。 一思及此,就让人心里感觉十分不踏实。 没有任何不变的支撑。以为自己站得稳稳的立足处,其实既脆弱又不安定。 至今他们已经有过好几次这种体悟。无论是在第八十六区的战场、雪地要塞,或是这水蓝色的地狱战场。 有过这么多次体悟就表示──尊严,是如此的不可靠。 没有任何事物能永不毁坏。在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能保证永不失去。 这份恐惧,使身经百战的少年少女默然无语。如同胆怯的孩童,所有人都在不知不觉间──仰望著狂怒啼叫的上苍屏住呼吸。 以实玛利把麦克风放回原位呼一口气,才终于离开了舰长席。 「以斯帖,简报期间的指挥权交给你……久等了,米利杰上校。」 「是,兄长。」 「不会……那个,以实玛利舰长……」 以实玛利转过头来,看到这次不知怎地神情泫然欲泣的蕾娜,苦笑了起来。
「我说了,你不用露出这种表情,我说真的……只要你们偶尔能想起有过我们这个国家,我们就感激不尽啦。」 这种事不适合在综合舰桥上谈,况且大家已经集合了,正等著他们来开简报会议。于是他移动到走道上,边走边继续说: 「本来就是个没什么产业的小国,勉强拥有用不起的征海舰队罢了。战争拖得一久就搞得民穷财尽,撑不下去只是迟早的问题。」 两人步下军舰特有的狭窄阶梯,前往舰桥一楼。快步擦身而过的组员(弟弟)向他敬礼之后让路。 「只不过是事情发生在今天罢了。虽说是最后一次,但也是好好尽到职责的最后一次,所以啦,已经算不错了。」 「──哪里不错了?」 就在他伸手要去开飞行甲板控制室的门时,背后传来一道声音。 回头一看,以实玛利扬起一边眉毛。在阶梯前面,看在他眼里还正值成长期的少年躯体,穿著搭配起来教人伤心惨目的沉重铁灰战斗服──赛欧微微喘著气站在那里。 「利迦少尉──……」 蕾娜开口想劝诫一句,然而以实玛利制止了她,转向赛欧。「你先进去。」以实玛利有点强硬地把她纤瘦的背推进室内,然后关上了门。 赛欧丝毫没察觉到这是以实玛利的一片好意,说道: 「故乡被人夺走,之后还要失去真正的家人不是吗?现在连一份骄傲都得舍弃──你怎么还能接受啊!」 至少自己办不到。赛欧认为任何一个八六都办不到。 没有能回去的故乡、该守护的家人,也没有承袭的文化。除了战斗到底的骄傲,没有任何事物能为自己下定义。 所以自己和同伴们最排斥的……最怕的就是──连这份骄傲都遭到剥夺。 明明应该是这样的。
为什么同样失去故乡与家人,甚至连征海荣耀都将被战火夺走,以实玛利──以及这个征海舰队的组员们,却能接受这种事…… 岂止如此,还带著笑容…… 「……这个嘛。」 以实玛利从正面承受他那有些声嘶力竭的呼喊,点了头。 他想了想,然后开口: 「『妮可』……那具原生海兽的骨骼,原本是摆设在我故乡的总督宫殿里。」 赛欧感到疑惑,不懂他怎么突然说这个。妮可。那具陈列在基地大厅里的原生海兽骨骼。 「当战争爆发而迫使我们放弃国土时,舰队司令(老爸)让难民坐满了征海舰队,然后勉强把妮可也运到船上才出港。他说战争恐怕不会一年半载就结束,我们恐怕很久都回不了祖国,所以只要能留下妮可……至少留下一个祖国的象徵,就能成为大家的心灵依靠。」 舰队司令当时早已有所觉悟,认为革流船团国所属的征海舰队恐怕无法作为象徵留存下来。旗舰「海洋之星」也是,就连隶属舰队的征海氏族子民们也是。 很遗憾地,他完全猜中了。与「军团」之间长达十年的激战,造成舰队司令与革流征海舰队所属舰艇全都成了海底亡魂。 勉强存活下来的「海洋之星」组员也在去年的大规模攻势中,为了填补防卫阵地带的破口而去参加不熟悉的陆战,然后命丧战场了。 如今只剩妮可与「海洋之星」,以及革流征海舰队唯一的幸存者以实玛利,可作为祖国曾经存在的证明──「海洋之星」与以实玛利也将在这场作战卸下这个身分。 然而,对于这份丧失…… 「现在安置妮可的那间大厅,原本并不是为了她所打造的。那里原本陈列的,是那座城市代代相传的鱼雷艇最后剩下的龙骨。」 有一群人,做出了回报。
「为了我们,为了放弃祖国保全船团国群的我们,他们收起自己引以为傲的事物,把那里让给了我们。那座城市也是我们的故乡。那座城市从今以后就是我的故乡──对,还是能得到新的事物。就算失去了一切,只要还有一条命在,总有一天会得到同样宝贵的事物。即使只是假充替代,总会得到新的依靠。」 嘴上这么说,以实玛利笑起来的表情却虚幻得彷佛即将消逝,彷佛会溶化在广漠大海中消失无踪。 「船团国群的历史就是败北的历史。不只是原生海兽,我们也受到两个相邻大国欺侮蔑视,多少比较肥沃的土地全被迫割让,即使如此仍为了维持剩余国土与征海舰队而奉承取媚,努力延续了命脉……几百年来我们都遭人剥削,活在无止尽的挫败中。即使挫败而失去了些什么,还是得活下去。船团国人本来就亲身体会过这一点。所以……我们也明白,只要再寻找新的目标就行了。」 「──那如果到头来,什么都没得到就死掉怎么办?」 赛欧像个耍赖的小孩子般摇头,否定他这番话。虽然讲话声音变得像在哀号,但他阻止不了自己。 「一直遭人剥削,一直失去……要是到头来没得到其他任何东西就死掉──要是得不到半点回报就死掉要怎么办啊!」 就像战队长那样。 弃未来与家庭,到最后战死沙场。祖国同胞嘲笑他是蠢蛋,就连孩子都怀疑他的选择与死亡的意义……到了死前都还只能说「不要原谅我」。 同在第八十六区战斗,却直到死前都得不到一个知己,孑然一身。 战队长──你为什么待在那种战场,还能继续…… 以实玛利笑了。 「这有什么关系……只要能不以自己为耻就很好啦,这不就够了吗?」 用开朗得傻气,坚强得傻气,一如战队长的表情。
「要不然,我就太对不起舰队司令(老爸)了。舰队司令(老爸)都死了,都为了保护我与氏族而死了……我要是活得畏畏缩缩,他就白死了。」- 「──兄长,指挥权交还与您……佯攻舰队于十五分钟前通讯双双断绝。最后的通讯内容为『剩下四十五发。祝好运。』」 「收到……再来,就换我们了。」 敌机,余弹数四十五。距离剩下一百四十- 为了与作战指挥官分享状况到最后一刻,身为总战队长的辛与副长莱登、尤德与他的副长在舰桥五楼的司令指挥台待机。 话虽如此,不断敲打厚重防爆玻璃窗的雨水飞沫几乎遮蔽了整片视野。室内为了不被敌机发现而关了灯,一片黑暗。 啪!彷佛整面窗户都在发光,强烈的雷光将天地间的色彩涂抹成纯白。紧接而来的,是宛若冰山于极近距离内崩垮的轰雷巨响。在一同染成铅灰色而失去界线的天海交会处,一道紫电闪光穿过云间。 它恰如古代将其譬喻为征天飞龙一般,沿著恍若神话生物般有生命力的轨迹奔驰,形状一如在乌黑阴天中,高空大气迸出的一道裂纹。 「……喂。」 莱登分不清楚是呼唤还是呻吟的呆愣声音让辛把眼睛转过去看,然后也察觉到了。 即使电光消失,外头的朦胧亮光仍然没消失。 不是月亮,更不是太阳那种祛除黑暗的光明。宛如星光,宛如雪地反光,宛如夜光虫散发的蓝光,是一种彷佛要溶于黑暗的微光。 虽然心里明白就算雷电直接命中也不会打破窗户,辛仍出于本能小心谨慎地走到窗边,窥视一下外头后倒抽了一口气。 是整艘「海洋之星」在发光。 在船身边缘,比飞行甲板低一截的位置,设置于左右的两门四○公分多管炮与它们的炮口在发光。这座舰桥很可能也是。
在理应连舰艏都看不见的黑暗中,它们正因为带电而幽晦地发光。 如同不具温度燃烧的幽蓝鬼火。 如同以鬼火为灯,用破裂船帆与折断的船桅永久仿徨于海上的幽灵船。 一片带著幻想色彩的光景。 ──也许就连这整个世界都只是幻象。 人类的历史也是,荣耀也是。就连人的一生都是。也许人类以为具有价值,自以为宝贵而不肯放手的一切,全都是不具意义的幻想。 辛握紧了拳头,压抑住闪过脑海的一连串空虚思维。 ……岂有此理。 他绝不会接受。 这时有人粗鲁地开了门,一名组员军官探头进来。 「小子们!就快进入摩天贝楼据点的海域了!做好准备!」 「──收到。」 辛先走了出去,莱登等人也跟著快步走出房间。啪的一声,响亮贯耳的雷鸣目送他们离去。 综合舰桥上的蕾娜也目睹了那幅光景。 「这是……」 彷佛撕裂天空的雷鸣传染了舰体。微白的幽晦蓝光如不具热度的火焰随波荡漾,忽明忽灭地摇曳。 可能不是什么稀奇事,也可能是在这暴风与大浪中无暇理会。以实玛利等人让舰艇前进,看都没看那景象。警报声响个没完没了,警示灯亮起。怒吼般的指示声飞过空中。 两个佯攻舰队全军覆没,观测机母舰未能彻底击毁就得进攻。即使是习惯了大海的征海氏族平时也会选择避免这种狂浪海域,这次「遗海孤军」却刻意选为航线前进。 观测机母舰似乎是拿已经灭亡的外国商船或渔船来用,它们并未建造成适于在风大浪高的远洋运用,无法进入这片海域。此处离原生海兽的地盘有段距离,飞于高高度的警戒管制型在这个海域飞行会遭到击坠,观测机也无法取得高度,不太可能被发现。
而如今,他们即将穿过这片海域。 距离剩下一百一十公里。 轮形阵的外围有六艘破兽舰转舵扩展圆圈。带头的两艘斥候舰拉开横队长度,拓宽搜敌范围。声纳浮标投射。容易遭到反侦测的对空雷达继续不用,对观测机母舰的接近提高警戒。移动至机库的辛已接获报告,表示「军团」──观测机正进入低空并接近舰队。 沿著轮形阵外围前进的破兽舰与他们连上知觉同步。那是已故的贝勒尼征海舰队,最后的一艘破兽舰「北落师门」。 『──兄长、『海洋之星』各位组员,我们准备要出发了。愿各位永保安康。』 「北落师门」的舰长是女性,年纪还很轻。她把两个孩子与并非征海氏族出身的丈夫留在陆地上却笑得轻松。 『并祝各位八六武运昌隆──等有一天恢复和平后,要来我们国内玩喔。』 「北落师门」改变航向。它向右舷转舵离开航向东方的舰队,开始南下。稍晚一点后,破兽舰「天鹅座」随后跟上。 舰影消失在海浪后方,等充分拉开距离后启动对空雷达,解除无线电静默。活泼欢快的歌声响彻全频段,看样子似乎是舰长与全体组员一边唱歌一边前进──那是在遥远碧洋青波中前进的水手高唱的冒险之歌。唱著未能实现的梦想。 雷达与无线电,都朝著全方位不分对象散播电波。原本为防遭到反侦测──被「军团」发现而封锁的电波,如今全数解放。 最后就在高山般的大浪另一头,早已连舰影都看不见的遥远彼方,多管火箭炮编织成的火网喷著火直达天际- 一架观测机侦测到新舰艇接近发出的雷达波。 在船团国群称其为摩天贝楼据点的海上据点最高层,接到报告的电磁加速炮型旋转它那巨大的八○○毫米炮。 『珊瑚一号,收到。
射击──』 就在准星对准敌舰──或是敌军舰队的预测位置稍微前面一点的地方时,它侦测到了「那个」。拥有「军团」最大威力与射程的电磁加速炮型配备了对空雷达以进行自卫。雷达有了反应。 『主炮,取消射击。展开对空防御。』 它捕捉到了无数飞行物体的反应。 连动的八门对空旋转式机炮自动瞄准飞行物体射击。它几乎打落了所有飞来的火箭炮弹…… 『──判定为无法拦截。』 它遭到一发躲过拦截的炮弹命中。 极近距离内启动的霰弹把弹雨砸向电磁加速炮型。 船团国群的火箭炮命中精度极低。为了弥补这点,他们采用了多管构造与复数发射器的齐射方式。多达数百的成群飞行物体宛如淹没天空的火焰纱帘般来势汹汹,不可能完全对应。 爆炸反应装甲启动防止火力穿透,但假如同个部位再次中弹,损伤是在所难免──必须尽早排除。 『珊瑚一号呼叫观测机母舰。前往指定座标。』 它反推算弹道,计算出搭载多管火箭炮的敌舰位置。呼啸一声,主炮破风转动,瞄准那个方向。 锁定。 『请求弹著观测──开始炮击。』- 「──『北落师门』、『天鹅座』通讯断绝。推测已遭到击沉。」 当诱饵破兽舰遭反击时,「遗海孤军」本队更进一步缩短距离。确认破兽舰的弟妹们已确实地慷慨赴义争取时间后,以此作为信号,不久前改从右舷后方驶离的两艘破兽舰传来通讯。 『「牛郎星」、「米拉」随后跟上。』 『那么我们先走一步了,「海洋之星」。』 再次作为引开炮击的诱饵,这次换成让两艘斥候舰脱离本队,舰队如今除了「海洋之星」外,只剩下三艘远制舰与两艘破兽舰。
距离剩下四十公里。 避开如高墙般阻挡去路的大浪,接著换成一片白色雾墙遮挡开阔的视野。破晓时分应该就快来临了,但在这海域上很少会看到晨雾。靠近一看,不具雾气般沉静的滚滚白烟,原来是海水温度上升造成的水蒸气──此处恐怕就是海上形单影只的摩天贝楼据点的动力源了。它位于作为热源的海底火山上方。之所以会产生水蒸气,可能是它的热能在海底外泄。 水蒸气在北方空气的冷却下形成白烟,描绘出看不见的气旋升上高空。征海舰用舰艏撕破产生水蒸气的白色纱帘,穿破它继续前进。 舰队突破雾霭帘幕。离摩天贝楼据点尚余三十公里,已是舰炮射程。 『──全体远制舰及破兽舰,瞄准目标……索性在这里击落它也行,开火!』 幸存的五艘舰艇开始射击。 搭载的全炮门、全火箭炮射出所有炮弹。这是凭著全力射击的爆炸火焰与弹幕让电磁加速炮型畏缩,并且分散敌机对「海洋之星」的注意力。 彷佛要发泄单方面遭受炮火洗礼的怨气,又像为捐躯报国的两个佯攻舰队、破兽舰与斥候舰的战友们鸣放丧炮,炮声鸣响烈如轰雷。转瞬间火炮硝烟弥漫四下,即使在如此强烈的暴风中依然盘绕于舰身周围。 撕裂这片灰雾,一道迅雷飞来。 八○○毫米炮弹将声音在后方,弹体带著冲击波斜向坠落而来,在代替斥候舰担任前卫的破兽舰「第谷」甲板上打个正著。弹体刺穿上甲板、横跨多层的整备甲板与居住区块,甚至达到靠近舰底的轮机室,撞上装甲特别坚固的舰底才终于停住,然后在那里爆炸。 砸向舰身的庞大动能与火药的爆轰,使「第谷」一击就被折断成前后两截。舰艏与舰尾彷佛做出临死挣扎般朝向高空,下个瞬间就在反扑回来的横波推动下被打落浪底。本队跨越这阵大浪,接续其后进攻。
在雾霭纱帘与风雨帘幕的遮掩之下,遥远彼方模糊不清。彷佛要溶入黑压压深海与天空的铁青色尖端──终于在高耸浪头的后方隐约探出头来了。 「──看见目标了,轮到你们上场啦!小子们快准备好!」 一名军官冲进来,终于喊出了这声响遍机库的指示。在甲板人员的操作下,负责打头阵闯入要塞的第一个部队搭升降梯升上飞行甲板。 小队六架机体折起脚部,一次全部上去。「送葬者」也是其中一架,辛在驾驶舱内抬头仰望,听著猛烈的风吼声,以及对他而言早已习以为常的「牧羊人」尖叫的霹雳声。那是如今仍在不停进行炮击的电磁加速炮型,仅仅一架就能与千军万马匹敌的战吼。 升降梯的用途不是载人而是将舰载机送上甲板,因此位于飞行甲板的舷侧,本来就不曾设置什么避浪遮风的墙壁或天花板。一出机库,几乎是横著刮来的猛烈风雨立刻吹袭机身。 上升一层楼来到飞行甲板后,风雨变得更强劲。海上没有任何遮蔽物。在这样的大风暴中,就连重量超过十吨的「女武神」都让人害怕会被风吹跑。 在风吹雨打的飞行甲板上,重量较轻的「女武神」粗心大意地站得太高有可能会被吹倒。他们谨慎地解除脚部锁定机构,压低姿势到几乎是匍匐著下了升降梯,走在与船身平行铺设的起飞用跑道上,顺著舰艇的前进方向移动至舰艏那端。各机走完跑道,在舰艏近处趴下待机。 (插图010) 让云层跟著发光的闪电在滂沱弹跳的雨滴反射下让视界刺眼发白。这种不见天日之处、轰然巨响与压迫感,让人以为深深沉入了视野下方广漠铺展的黑海底层。 有著漩涡状黑云的天空是海面,在豪雨中如白热沸水的甲板就是海底。遮挡阳光的厚大雨云与堵塞视野的豪雨让世界天昏地暗,无数雨点敲打飞行甲板的轰然巨响宛如永无止尽的海潮声般不停鸣响。
而最骇人的是彷佛整面天空将要坠落一般,超大质量的水与空气带来的压迫感令人喘不过气,心生畏惧。 事实上只要走出「破坏神」一步,在这场暴风雨中暴露出血肉之躯,想必连正常呼吸都办不到。如此的恶水狂风只隔著一块装甲,就在外头疯狂肆虐。 往远方望去,依稀可见高可摩天的钢铁之塔。 在塔顶上,以乌云重重的夜空为背景,比夜空更黑的巨影缓缓起身。想必是用以防御敌炮,弯成钩爪状的金属柱群如坚硬贝壳般覆盖头顶上方形成天篷;它从那底下走了出来。它让幽蓝的光学感应器燃起鬼火,好似一对长枪的炮身亮起淡紫电光,明确地定睛盯著他们这边。 傲然地,冷然地。 彷佛发出啪沙振翅声,带著磷光的两双银翅朝天开展。 正是电磁加速炮型。 『剩余距离五,敌机推测余弹数一!』 『开炮来打我啊,你这混帐东西!』 炮战仍在继续进行。 即使失去最后一艘破兽舰,征海舰队仍急速驶过最后的五千公尺。三艘全数幸存的远制舰,其中的「轩辕」加速冲出队列,一边连续发射两门四○公分炮,一边直奔摩天贝楼据点。「轩辕」除了炮击之外还开起探照灯,将雷达与无线电功率调至最大,用全频段放声大喊「开火、开火」好让敌机瞄准自己,而电磁加速炮型让他们如愿以偿,将炮口转向它憨直的突击路线。 铁塔顶端闪过一阵电弧雷光──在这极近距离内,以初速秒速八千公尺为傲的磁轨炮弹体会在看到炮口火焰的同时命中。 谁知「轩辕」竟用一个左满舵躲掉了这条超高速的炮线。他们光靠这场炮战就看出了电磁加速炮型亡灵的瞄准习惯,展现出神乎其技的闪避机动。 最后一枚八○○毫米炮弹打穿海浪。
「轩辕」和后续的远制舰「瑶光」、「五帝座」的炮击飞越同心圆状扩展的大浪。为防敌机还有余弹,爆炸火焰与冲击波一时之间让要塞塔楼最高层的巨炮退入圆顶之下,瘫痪了它的感应器。 「海洋之星」维持著最大战速,一直线驶过它的下方。 摩天贝楼就在眼前了。 如今在综合舰桥上,都能看见它那无法全部映入视野的威仪。 从水中垂直耸立的水泥柱,每一根都有几栋大楼捆成一束那么粗。六根柱子排列成六角形,以这些柱子为顶点的六角柱状要塞高耸其上,像是要碰触到天顶一般。 半透明太阳光发电板如鳞片覆盖构造物外围,在雨点拍打下一片白浊,看不见内部景象。总高度足足有一百二十公尺。形状令人联想到神话中栖息于某片海域的巨龙,宛如永远爬不到塔顶的恶梦,绵延不断地层层重叠。 舰队靠近要塞基部的六根水泥柱之一。 不知舵手哪来的本领与胆量,船舰没放慢速度就直接冲上前去,像用舷侧摩擦柱子似的停靠在它旁边,却没弄出半点金属尖叫,就这么技术精湛地让舰艇在水泥的陡立断崖旁──靠岸了。 那幅光景对在飞行甲板上待机的辛等人而言,看起来几乎就像自杀行为。急速逼近的水泥峭壁让他们不由得屏气凝神,睁大双眼无意识地戒备那一刻的到来。 就在即将发生冲撞的前一刻,征海舰有惊无险地略为转舵,把舰艏旁的舷侧停靠向要塞──停在这里有柱子基部作为屏障,至少在攻坚部队爬上去之前不易遭受敌机炮击。 ──作战开始。 意识像按下开关一样切换过来。辛几乎是无意识地,让彷佛不敌雨滴拍打而趴伏在地的「送葬者」站起来──这时,对大自然凶威产生的畏惧与压力早已从彻底适应战斗的意识中消失无踪。
蕾娜的号令传来: 『炮兵战队,开始射击──先锋战队,前进!』 第八卷 Gun smoke on the water 第四章 塔(正位) 征海舰以军舰而言同样堪称巨大,从海面到飞行甲板也有二十公尺高。在这种高度下,以水泥柱支撑的要塞最下层底面就在他们的头顶。那是以钢骨横梁组成格子状,建成的钢铁制巨大蜘蛛网。 说成钢骨听起来简单,但这可是构成高度一百公尺以上巨大要塞的横梁。每一根都有「破坏神」的横宽那么宽,格子洞别说「破坏神」,连战车型(L-we)都能轻易穿过。最下层的迎击部队由炮兵扫荡,接著先锋战队打头阵进入塔内。队员各自用钢索钩爪勾住横梁跳跃,一边回收释放的钩爪,一边降落在横梁上。 摩天贝楼据点内部是一连串的楼层,在此次作战中为求方便,将这些楼层以三层为单位称呼为楼层A(Level Agathe)到E(Else)。辛站在它的「第一层一楼(Agathe one)」──要塞最下层的楼层,仰望头顶上方铺展开来的要塞内部空间。 尽管这栋建造物从外面看来已足够巨大,入侵内部一看更是能体会它无边无际的宽广。每个楼层都宽敞到足以容纳一座基地,或是一座兵工厂。 三根横梁形成正三角形的各边长,这种三角形无数连绵组成了格子状的楼层地面。整座要塞从上方俯视会呈现六角形的形状。支柱维持著基部水泥柱的粗度与数量,一共六根。在六角形的顶点位置则直接暴露金属构材延伸至遥远上空。这些空心柱子垂直与桁架的构材组合而成,呈现复杂的几何图形。 要塞的墙面也一样,半透明发电板底下只有整齐排列的垂直构材,虽然风雨进不来,但外界光源会微微射入室内。
外头应该已是破晓时分,阳光却遭到风暴阻挡,使得夜晚继续逗留于这片海域;微弱光源可能是经过折射的关系,将摩天贝楼据点内部染成蓝色,有如曙暮之光。就像那太阳沉没,夜色尚未造访,就连大气也夹在日夜之间,染上微暗冷蓝色调的那段时刻。 而这群青色使得同样呈现正三角形的格子状各楼层地板相互重叠,刻下黑压压的蕾丝花样。所有构材都巨大到足以乘载「破坏神」,或是让它们攀爬。海上楼阁宛如白日梦的威仪,让人目眩神迷。 可能是用来让最高层的电磁加速炮型补充弹药或消耗的零件,宽度相当于四线铁路的铁轨描绘出弧线,从最下层楼层的西侧往塔顶──塔顶楼层延伸,贯穿各个楼层。 以它们的阴影与亡灵们的哀叹、永恒的曙幕与几何图案的影戏为背景…… 唰地一声,「军团」特有的铁青色身影无以计数地一齐站了起来。 「死神阁下。按照预定,由我等『阿尔科诺斯特』担当斥候。」 留下这句话,蕾尔赫就让「海鸥」飞冲出去。一群「阿尔科诺斯特」随后跟上。 可供登上更高楼层的立足处,除了铁轨外,只有在要塞中央位置呈现双重螺旋往上延伸,同样以铁骨制成的阶梯。当然两边都有敌人埋伏。特别是铁轨由于完全无处藏身,走这条路会遭到上方的狙击。因此她们活用轻量机体,使用为了此次作战附加安装的钢索钩爪,缠住原本并非立足处的立足处──墙面的构材或零星分布于楼层中的支柱,一直线往上冲。 当然,「军团」也不会坐视不管。当「阿尔科诺斯特」冲上第一层二楼(Agathe two)挺进楼层后,近距猎兵型(Grau wolf)的一个集团即刻降落包围了她们。 接著反战车炮兵型(Stier)在它们背后把炮口一字排开站起来。看来,防卫部队的主力就是近距猎兵型与反战车炮兵型这两种了。
在这种地面不利行走的要塞里,很难运用重量级的战车型或重战车型。轻量且具备高度运动性能的近距猎兵型以及火力强大的反战车炮兵型,在这地形中很能发挥作用。 代替其他「军团」耳目的斥候型,躲在它们的背后用复合式感应器看著她们。 辛的异能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掌握「军团」的位置。 所以她们身为斥候的职责,是代替只能听出位置但无法判别种类的辛,成为眼睛辨识现场有哪种敌人,并在后续的八六部队进入楼层前尽可能地耗损敌军战力。 「──先击溃耳目……优先猎杀斥候型。」 让攻坚的「破坏神」两个分队登陆后,「海洋之星」退后至摩天贝楼的十公里外──战车型的战车炮射程之外。征海舰是很脆弱的舰种。要是被「军团」上船大肆破坏,将会断了攻坚部队的退路。 没错,在这远离陆地的海上孤立要塞──唯一的渡海手段「海洋之星」正是此次作战最大的弱点。 在摩天贝楼的塔顶第五层(Level Else),理应已被迫射尽弹药的电磁加速炮型走出圆顶,探出机身。采取最大俯角的八○○毫米磁轨炮,以轰雷鸣动的天空为背景缠绕苍白闪电──这是炮击的预兆。 目标是──正在驶离据点,遇上八○○毫米炮简直无力招架且毫无防备的「海洋之星」。 「──我想也是啦,换作是我也会这么做。」 以实玛利小声唾骂的同时…… 部署于从三个方向包围摩天贝楼的位置,严阵以待的三艘远制舰一齐发射了主炮──四○公分多管炮。 征海舰所属舰艇虽然以潜藏海中的原生海兽为假想敌,但国力弱小而无法生产够多的昂贵导引武器,因此主炮的使用目的并非破坏水上舰艇或陆上设施,而是数十公里外的深水炸弹投射与散布。
在对付水上目标时,他们的舰炮射击精度并不算高──然而为了解决大型种,此主炮可将重量将近一吨的深水炸弹用炮弹,以秒速超过七百八十公尺的超音速投射至三十公里外。即使制造目的并非打穿装甲,其隐藏的破坏力却强大无比。 来自三个方向的炮弹迫近为了对「海洋之星」展开炮击而离开遮蔽用圆顶,将己身暴露于恶劣天气中的电磁加速炮型。外壳引信在极近距离内启动,射出酬载的深水炸弹。用来对抗大型种的深水炸弹如暴风横刮般砸在电磁加速炮型身上。大多都被本体的装甲弹开,但其中一枚直接命中了炮身基部。 长条磁轨中的一条,从根部被打断飞了出去。 『──已成功破坏电磁加速炮型的炮身……它果然在这一年之间,增加了一次能够射击的弹数呢。』 虽然按照预定一探出头的瞬间就有友舰进行炮击,但毕竟是待在作为诱饵的征海舰上。看来她不免有些紧张,银铃嗓音还显得有点僵硬。因此辛刻意用平静的声调回话。他跟著「阿尔科诺斯特」,正在攻略第一层二楼。 每一块构件的超大重量使得弹药装填与整备工作都难以缩短时间,但装填弹数与炮身寿命却有办法改良。去年大规模攻势时一百发已是极限,但如果以为此次作战还是一样就太乐观了。 「是啊。不过声音还没消失──还没能击坠它。既然还有余弹,等炮身一换装完成,它还是会继续对『海洋之星』开火。」 换言之,必须在那之前压制据点,并击毁电磁加速炮型。 之前猜测摩天贝楼是兵工厂,然而实际上所有楼层全是空洞,疑似据点控制中枢的第二架「牧羊人」似乎也跟电磁加速炮型一样待在最高层。该击毁的目标待在同一处是很好……但电磁加速炮型以外的第二架机体的真面目依然不明。
「到换装完成前,推测还有多少时间?」 到作战结束前──不让它对「海洋之星」开火的时间,还剩多久? 『这一个月来,它对船团国群的炮击间隔最短为六小时……请将它当成这次的时间限制。』 在装载重量有限的状况下,他们也讨论过要优先装载蕾娜的「华纳女神」还是维克的「卡迪加」作为分析计算之用,最后考虑到有个万一时的火力高低,装载的是「卡迪加」。 维克在驾驶舱内一边管制作为先遣斥候的「阿尔科诺斯特」,一边看著藉由「阿尔科诺斯特」的资讯链共享的摩天贝楼据点内部景象,眯起一眼。方才还占据了「海洋之星」机库的「破坏神」已出击,让这里现在变得一片空旷。 这座像建造到一半只有骨架,又像站著朽败的巨兽白骨,形状异常的要塞…… ……建造的目的是什么? 他就是不明白这点。柴夏说可能是兵工厂,但里面没有类似兵工厂的设备。也许是接下来才打算运进来,只不过在那之前就被发现了?总不会只是电磁加速炮型的炮阵地要塞吧。若真是如此,根本就不用建造在这种远洋地点。 他看不出目的何在。总觉得这座要塞的价值似乎没高到能让「军团」投入数量庞大到来源不明的钢材,用上这么大的资源。 不对…… 「来源再明显不过了吧。」 受到阻电扰乱型的电磁干扰所封锁,许多国家与势力圈至今未能取得联系。甚至连生存与否都还尚未确认。 就算在大规模攻势中灭国──消息也不会传到联合王国或联邦。 未能确认灭亡与否……并不等于每个国家都还没灭亡。没错,瑟琳也说过「大规模攻势也不是所有战线都失败」。 「……搞不好被米利杰料中了。
」 作为大火力与轻量的代价,反战车自走炮向来机动力低且装甲较薄,属于埋伏专用的兵种;反战车炮兵型并未违反此一角色定位,在各楼层架构了浓密的火力网,于己方挺进的同时以炮火猛攻。近距猎兵型则是无畏地跳越脚下的地狱深渊,不需钢索支撑就能于垂直平面上疾驰扑来,用第一双前脚的高周波刀斩杀对手。 更具威胁性的是电磁加速炮型的六管旋转式机炮,能撕开离这第一层三楼(Agathe three)既高又远的第五层底面群聚的阻电扰乱型银色纱帘,往下方展开机枪扫射。 莱登藉由知觉同步共享辛听见的「军团」悲叹,从那众多声音中听见电磁加速炮型的凄厉尖叫变得更加高亢,于是他让「狼人」紧急停步,往后方跳开。只在毫厘之差,机枪炮弹的弹道斜向撕裂他眼前的空间。 一击就被打断的钢骨横梁脱离接合部向下坠落。 四○毫米机炮炮弹不但弹速飞快且弹体庞大,岂止「女武神」,就连「破坏之杖」要是正上方中弹的话也会被打穿。此种炮弹原本是对空武装,此时却凭著战斗机器的精密度穿梭于电磁加速炮型与「破坏神」之间多重相叠的钢铁横梁缝隙,化做赤热豪雨砸向他们,或是作为把机甲连同装甲一并斩裂的长矛横扫而来。 一次呼吸之间消耗数百发弹药,因此炮身与机构部位都容易过热的旋转机炮无法长时间连射,但射击间隔比想像中更短。看来比起一年前电磁加速炮型配备的六门──最终被仅仅一架「送葬者」削减殆尽的数量,又多增加了几门对空机炮。 视野边缘可以看到一架友机跳离爬到一半的垂直支柱。是辛率领的先锋分队里的一架「破坏神」。 它才刚躲过一架把高周波刀对准正下方,沿著支柱一直线滑降、冲杀下来的近距猎兵型。它用钢索钩爪缠住上层横梁,用踢踹的方式离开柱子以脱离冲刺轨道。
近距猎兵型失去目标,就这么空虚地往下滑落;「破坏神」吊在半空中瞄准它的背部…… 紧接著,趴伏潜藏于上层横梁的自走地雷扑向了这架「破坏神」。 趁著它把注意力放在近距猎兵型身上的破绽,时机抓得完美。 『……!』 莱登凑巧看到了这整个状况,所以赶上了。 「狼人」于千钧一发之际开枪扫射。重机枪子弹整团飞去狠揍自走地雷的侧腹部,直接把它打成两段震飞。 接著似乎同样在前一刻察觉危机的「送葬者」炮击将向下滑落的近距猎兵型击毁。背部飞弹跟著引爆把它炸个粉碎。 可能是真的一下子措手不及,「破坏神」的光学感应器始终注视著那爆炸火焰。 『……抱歉。谢谢你们救了我……』 「不会,小心点。」 至于辛则似乎是默默地点了个头,与他指挥的全队以及尤德重新连上知觉同步。悄然静谧却又嘹亮清晰的嗓音响彻战场。 『通知各机,已确认敌方迎击部队中包含自走地雷。这种小型机种很容易看漏,不要太过依靠资讯链。加强警戒。』 他们的死神重新说出本就毋需多言、理所当然的话叮咛大家,然后维持著静谧的声调,倏地又补了一句: 『作战时间还很充裕──虽然不能拖,但也不用焦急。』 击杀第一层三楼东北区块的最后一个敌方小队后,第一层终于压制完成。 代替辛率领的先锋分队,尤德指挥的雷霆分队挺进第二层(Level Bertha),开始攻略第二层一楼(Bertha one)。包括安琪的「雪女」在内,先锋分队趁这段时间补给消耗的弹药。
在第一层三楼留下警戒部队,他们暂且退至第一层二楼,为了追随「破坏神」加装了四具钢索钩爪的「清道夫」们往上爬到他们身边……第一个到达的菲多还马上高兴地跑向「送葬者」。 这座要塞虽然水平方向广大,但垂直方向从顶层到最下层楼层只有一百多公尺,对于有效射程以公里为单位的反战车炮、重机枪或反战车飞弹而言算是极近距离。原本属于对空炮的四○毫米旋转机炮更是不言而喻。 虽然战斗换班进入补给与休息的时间,但仍不能大意。在光学感应器朝向上方提高戒备的成群「破坏神」中,无意间,夏娜开口了: 『──不免让人去深思这个问题呢。』 就是征海氏族让他们体认到的,但仔细想想想其实理所当然的事实。 尊严这种东西,随时可能……无论有多重视它。 『像那样当著我们眼前,而且还光明磊落地说放弃就放弃,要是换成我们八六的话不知道会怎么样……会让我怀疑自己变得跟他们一样时,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可蕾娜似乎不悦地蹙起了眉头,立刻否定她的想法。语气超乎寻常地冷淡,好像拒绝去思考这个问题。 『……夏娜,现在不是想这种事情的时候啦。』 『那什么时候才该想?』 被她这样回嘴,可蕾娜语塞了。 夏娜以一半陷入思考的声调说: 『我觉得我们至今都太少用心思考了。假如有一天我们失去尊严,那必定是再也无法战斗的时候。虽说现在我已经知道战斗到底的下场(结果),就是列维奇要塞的那堆「西琳」遗骸……但却不曾去思考无法战斗到底的可能性,但其实就算在这场作战中发生意外也不奇怪。我们……难道不该试著去反思这个问题吗?』 『话是这么说,但也不该挑在这时候去想吧,夏娜。虽然我明白你耿耿于怀的心情啦。
』 西汀语气略显傻眼地插嘴,安琪也点点头。她说的没错,这里是战场,没有那闲工夫让他们分心。 不过夏娜的忧心也有道理,而她所说的这些恐怕其实都没错。 战斗到底。为了这份决心,让战斗中不需要的思考或感情沉眠……说著说著曾几何时,竟变得除了活在战场上之外不做他想。 「说得对,之后再想吧……等这场作战结束后,可以一边看海一边想。」 到时候就选个不能讲「之后」……不能再找藉口的时间。 与机体重量相比之下输出功率较大的「女武神」其高功率与高机动性以这座要塞里的水平移动来说略嫌过剩,辛一面驾驶「送葬者」,一面觉得有点绑手绑脚。 摩天贝楼据点内部无论哪个楼层,都只有横梁作为水平立足处,呈现除了连绵的三角形三边之外,全是巨大深渊开著大洞的状态。在横梁上直线疾驰时还好,但往旁跳跃时必须正确降落在邻接的斜向横梁上,每次都得确认自己与横梁之间的距离。 一时粗心以平时的感觉跳跃有可能会跳过立足处,让自己落入深不见底的大洞,再加上横梁的宽度让他们很难取得制动距离,结果被迫以零碎的短距离跳跃为基本。「女武神」最擅长的飞燕般疾走在这个战场无处发挥。 不过,它的高功率与高机动性在垂直移动时就成了一大利器。 在视野边缘,那彷佛以钢骨组合织就,支撑整座要塞的柱子之中。他的异能早已掌握到那里有敌机,只见铁青色的巨躯站起。铁桩般的八条腿本身便有如凶器。炮塔受到厚重装甲护身。极具特徵而威吓他人的一二○毫米滑膛炮早已令他看到厌烦。是战车型。 ……虽然恐怕只能当作固定炮塔运用,但在这构造格外坚固的要塞,原来连重量级的战车型都能部署啊。